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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二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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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弹劾台阁的折子风头渐明, 言辞也跟着愤慨几分,众口一词地皆以天灾起势,自然是人君不能不畏。这向来也是国朝弹章的惯例, 天灾总是个好名目。而天子金口玉言, 虽不能随意更改,然天降警示, 人君亦不能不察。众人一副居之无倦, 行之以忠的姿态确是感人,更有甚者云:

    夫忠臣忧主,犯主严颜, 讥讽贵臣,至以杀身灭家而犹为之者,何邪?君臣义重, 有不得已也。

    倒逼之意显而易见, 沈复无奈, 正欲请旨,忽又飞来一道,据证实,此次雹灾, 建康几大寺却丝毫未受损伤,安然无恙,就连外宫朱雀门东牌都被摧毁, 百姓房屋更是毁坏无数, 缘何佛寺独全?盖因神佛之佑耳。天子闻说后虽觉稀奇, 却也只是留意弹章具名,这其中有为品第不高者所出,有为一等世家所出,遂一切奏章皆留中不发。待沈复折返御史台,时人一窝蜂拥上相问,沈复道圣心不明,诸卿倘是等不及,来日朝会大可面折廷诤。中丞大人面无表情,态度甚是淡漠,众人心底自然腹诽中丞大人到底是存渭阳之情,彼此假痴假呆地私议半日,就此不提,后续的弹章只管跟上。

    真正到了朝会,果真是惊涛骇浪。成去非早有准备,却也谈不上准备,百官这是未雨绸缪,抓住了勘检一事大做文章,本正愁无从发难,乌衣巷大公子的脑子要歪成何样,妄自去动寺庙,无人不清,这是大公子蠢蠢欲动之前兆,风雨将来,先行布云。府库再匮乏,去和神佛抢钱么?天下无这般道理。

    “圣人且敬鬼神,臣不觉得在座诸位有能逾越圣人的!”

    “灾为小惩,异为大戒,臣以为这并非上天在残害百姓,而只为警示,倘人不知悔,小惩终变大戒也。”

    “法门清净之地,俗世之人确不该妄自行扰,如今天降灾害,当是为警戒。且大臣重禄而不极谏,近臣畏罚而不敢言,下情不上通,此为大患,臣今日一言,恳请今上收回成命。”

    如此种种,不过是将弹章里的话再拎出聒噪一遍,亦有几位世家老臣跟着不咸不淡附议几声,英奴端坐如常,中间道了两句自责的虚话,很快被人抹去避开,善归于君,恶归于臣。众人一派望之堂堂,折而不挠的气势看得英奴颇有兴味,年轻的天子不免要猜测,在世家把持朝政的格局下,御史台一干人等背后到底是谁在支撑亦或者授意?台阁中四姓子弟皆在,御史台弹劾地分外高明,并未指名道姓具体个人,连带着整个台阁一起弹劾。勘检的折子虽是台阁长官所呈,却是台阁众人合力商议之果,哪一道签署不牵涉到个人?是故广撒网,才是上策。至于那些老臣,则是后生不知轻重的意思,太过狂妄,自当收敛,以免惑于天子。

    吵闹半日,眼见连“邪佞乃王化蟊贼”这种话都已出口,依旧被视为台阁长官的成去非也依旧不为所动,而坐上的天子不置可否许久,半晌却问向了顾曙:

    “顾卿如今总知台阁,今日皆在弹劾台阁,你是怎么想的?”英奴避开成去非,问话尚书仆射也合情合理,众人虽有些微惊,却还在能接受的程度之内。

    顾曙应声出列,郑重道:“勘检寺院一事,当日也是经由廷议而过,此时圣意早已下达四方,廷议时是说清楚了的,勘检为归档所用,国朝事事皆明,皆有底可查,臣至今不觉得有何不妥,如今只是勘检,清算数目而已,并无其他动作,臣实在不知诸位同僚为何要早早定了调子,弄出些阴阳怪调,臣还是那句,当初的意思,只为归档。”

    “顾大人的意思臣听懂了,台阁仅仅是记个数字而已,倘是来日,再起风波,顾大人可能为今日此话负责?”下首的一个御史敛色问道,顾曙道:“诸位皆善未卜先知,某是不能,某只为当下负责,日后之事,无论何事,自然由天子定夺,卿问某,实在是刁难。”他为人素来谦和,无论高门寒庶,皆一样的假以辞色,是故这御史言辞颇为无礼处,顾曙面上并不计较。

    话说到这份上,反倒不好叫人上蹿下跳,尤其顾曙言辞间已牵涉天子,英奴顿了一顿,也不评价两人之间的对词,只道:“总归朕德行有亏是为一面,另一面,”他忽放缓了节奏,“朕是否当免斥三公以避灾呢?”

    如此耳熟的腔调,百官在稍感迷茫回忆中不多时寻出了蛛丝马迹,凤凰元年,前大将军曾借日食发挥,免斥太尉温济之。两幕何其相像,然事情却难能同日而语。有机巧者,已出列道:“此事皆因台阁佐君不明而致,今上向来虚心纳谏,胸怀如山似海,一分尘土可增山之高,一滴水露可增海之深,今上只需继续广开言路,天灾便可自行消退,今上无须自责,亦无须让三公无辜受累。”

    既牵涉到三公,虞仲素自不能再坐住,持笏跪倒缓声道:“臣有失责之处,愿领罚。”成去非在一旁冷眼望了许久,既无天子问话,他是断然不会轻易开口。

    中书令张蕴紧跟道:“诸位这哪里是在弹劾台阁?分明是在怪今上不明不察,方才顾大人的话已经很清楚,诸位是否太过敏感了?今九州山原,京都城阙,僧徒日广,佛寺日崇,法门虽不同于俗世,但也保不齐有个别败坏之徒,老臣昨日方向今上进言,此次勘检不该仅仅止于清点人数财产,如发现有犯罪者违戒者,当命其还俗,抄没赀财,没入赋税徭役,这难道不有益于整顿风气?神佛非俗人,可寺庙里并非都是神佛,诸位如连这一点都看不清,那就尽管继续弹劾台阁好了。”

    殿上一时默了下来,百官未曾想到中书令素来司马称好的作风,此时却强出一头为台阁说话,至于那更进一层的上谏,则也更引人遐思,正都思想着,闻天子道:

    “天灾是否因此事而起,诸卿担忧地不无道理,中书令顾仆射所言朕也不能不察,人主之言,不可不慎,这件事,朕看不如这样,朕一人担着,写份罪己诏,至于勘检,该怎么查还怎么查,等过段时日,倘还招祸事,我等君臣之间,再商议定夺,诸卿觉得如何?”

    百官纷纷伏拜在地,不成想天子说出这番话来,或云今上体恤入微,或有大司徒反复请罪,天子的话已是入情入理,无可指摘,御史们无言可辨,再折腾,便是置君臣之礼于不顾,遂默默归位不语。

    待散朝路上,张蕴有意放缓了步子,略略等候成去非赶上来,方道:“成大人如今也是录尚书事重臣,方才就那么看着廷臣们吵,自始至终,都不肯出来替台阁说上一句,是否沉默太过了?”张蕴从未如此直白过,成去非略笑了笑:“大人关键处挺身而出,一点也不含糊,哪里还需要晚辈出头?”张蕴长叹一声,“成伯渊……”话未说完,只是频频摇首。成去非道:“大人前日跟今上的进言,就是晚辈且都不曾想到。”张蕴却道:“成伯渊就莫要在我这个老头子跟前假意了,我只奉劝一句,当张弛有道,不可刻薄过甚。”

    成去非微微垂首:“晚辈还是要谢大人今日仗义执言。”

    张蕴皱眉笑道:“我是为天子,是为社稷,何来要你说谢字?”说罢拍了拍成去非肩膀,振袖而去。

    前面虞仲素也正缓步而行,成去非想了想,大步追了上去。

    “今日险些连累大人。”成去非道,虞仲素呵呵笑道:“圣主英明,我谈不上连累不连累,倒是阿灰今日言辞犀利,后生可畏,我们是都老了,陪你们几个小子折腾不起多少时日,日后行事要想的再周全些。”大司徒同中书令一样,语重心长过后,是几下颇带意味的拍肩动作。

    台阁一众曹郎则负起手背,时走时停,偶有几句入耳,无非还是愤慨:

    “哼,□□夜哭,这个时候想起来弹劾了!”

    “真也是奇怪,御史台那些人,除了中丞大人喜好直言不讳,其他人何时这般能耐过?何人给的底气?”

    “我看太史令也颇为可恶,大司徒尚出来领罪,他倒装糊涂了。”

    “可不是装的糊涂,太史令是真的糊涂,这几年掌管天文,勘测气候,有几回准头?今年盛夏,有一场雷,直劈了他家老院,众人不都在问太史令大人是算到何处去了?”

    “此事倒真的在刁难人,太史令又不是神棍,这样的事如何能预测?”

    这一行人说着说着便笑将起来,闹了几日的事,一场朝会下来,便按了下去,台阁有惊无险,言谈间到底有那么些快意。

    百官各自私议,成去非不甚关心,想的却是今上莫名扯到三公,以及阿灰那套滴水不露两头顾全的说辞,两处纠缠,御道足让他走了小半个时辰。

    青蝇欲点璧,也只能任由去点了。

    同吴冷西再见面,则是两日后的事,所谈不过两样:殿下在江左各大寺里皆参与子母钱放款收息营生,母钱之巨,子钱之厚,皆远超成去非想象。是以殿下今日赀财之重,早远甚当日下嫁之时。而至于神秀一事,软硬兼施,百般酷刑之下,吐露者不过爱慕殿下,心生猥=亵之念云云,并无实事发生。且那神秀终也自嘲,言殿下冰清玉粹,实乃水月观音,凡人怎可得?

    成去非听完只道:“再审无益,寻出个名目,杀了他。”

    “开善寺是名寺,神秀又是大和尚倚重,下官怕开善寺不会罢休,倘是纠缠起来,告御状也是有可能的。”吴冷西思虑道,“毕竟牵涉殿下清誉,不好公开罪名。至于国朝的律法,即便私通,也不可擅定死罪。”

    “大人,其实下官怕的仍是此事成个噱头,又引得东堂不宁,最终还是给您添一层乱。”

    “乱象已然至此,让它乱,不缺这一件。”成去非毫不以为意,“这事可告一段落,兵器的事查的如何了?”

    “还不曾有眉目。”

    “兵器数目之众,不能不让人生疑,你嘱咐郑重务必查的仔细,无论如何,也要有个说法。”

    吴冷西低低应了声,见成去非只是静坐冥思,不便再扰,遂告辞离去了。一室内独剩成去非,他一人独坐良久,方微微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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