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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四十三章 为国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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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伊始,自是万象更新。

    万历十五年的新年开始,当今天子登基的第十五年,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上表天子裁撤净军的事,顿时轰动了百官。

    而林党,或许说是林延潮则是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不少朝官都知道,这一次的事是林延潮出面牵头组织的,摆平了各方面的势力,最后在御前促成此事,然而到了最后一步,却是这舒应龙上疏。

    几个不明真相的群众,贸然以为舒应龙是林延潮门生舒弘志的父亲,那么不也是等同于林延潮上疏,但这样的说法,一说出来即被人嗤之以鼻,可能性太小了。

    舒应龙作出这样的事来,简直是官场大忌,林延潮岂会与他干休?

    而就在舒应龙上表的第二日,舒弘志即上疏请病归。

    这一下所有人都不怀疑了。

    林延潮是翰林学士,舒弘志的父亲作出这样事,儿子如何能见容于林延潮。

    舒弘志此举等于是落了林延潮颜面,几乎明白的说林延潮此人睚眦必报,他早点回家,免遭林延潮穿小鞋。

    加上年前的御史弹劾,林延潮此刻处于风头浪尖之上。

    翰林院中气氛也是与往日不同。

    但是庶常们依旧在进行每日一次的晨跑。

    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庶吉士们喊着的口号,奋力的跑于翰院之中。

    翰林院是天下瞩目的书香文墨之地,翰林院的风气最是古朴保守不过。

    但自林延潮主任翰林院后,却是每日都有一些不同。

    掌院学士徐显卿每天至翰林院后,都会看到庶吉士们晨跑,他一直觉得庶吉士每日如此跑跑跳跳,有些跳脱,并非沉静治学的风气。

    但出于是林延潮主导的,他也是不好说,避免二人起了冲突,这也是他为官谨慎的地方。这一次御史弹劾林延潮,就其有歪曲士风之言语行径,其中有一条就是这每日早起的晨跑。

    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说,此事也总有一日落人口舌,所以他当然不提。

    所以徐显卿依旧没有说话。

    但是徐显卿不说,不等于他人不说。这日却有一人来到了跑操中的庶吉士里道:“够了,你们每日跑来,如同武夫一般,岂是我翰苑治学的风气?”

    说话的人是检讨季道统。

    在翰林院里是一个很重视资历排辈的地方,季道统出面呵斥,令跑得满头大汗的众庶常们都是停了下来。

    “见过季翰长!以往我们也是如此晨跑,为何季翰长往日不说,今日却说了。”说话的人是袁宗道,去年会试二甲第一名。

    “此一时彼一时也。”

    “此话何意?”

    季道统道:“那我直言相告,我们翰院的前辈,对你们庶常每日晨跑之事,皆以为不是一件妥当的事,当初姑且让你们试一试,而今一年有余,见尔等学风浮躁,一日不比一日,故而提出纠正!”

    此话一出,众人沸然,掌院学士徐显卿在学士堂里听到外面有喧哗,当下命人去探听,不久后回报说是季道统出面代表翰林院的同僚让庶常们停止每日的晨跑。

    徐显卿听了不置可否,然后道:“由他们去说吧,此事我们暂不要出面。”

    季道统身旁聚了几个人,他见学士堂里并没有人阻止的,当下更是有恃无恐。

    众庶常们是敢怒不敢言,这时本该是杨道宾出面的,他是修撰,官位还在季道统之上。

    但杨道宾却不敢起争执,而舒弘志又告病回家了,这时候唯有编修孙承宗出面道:“季检讨,晨跑是学士大人的决定,你反对晨跑之事,学士大人知道了吗?”

    季道统道:“这……这知道不知道都无妨,林学士马上就要离任了,算了,还是让新教习来提点你们,言尽于此,我好言奉劝诸君一句不要自误!”

    说完季道统长笑一声离去。

    众庶常们面面相窥。

    “稚绳兄,季翰长此言到底何意?是不是教习他真要离任?”

    几名庶常聚到了孙承宗身旁,孙承宗摇了摇头,充满了忧虑。

    不久后庶常们都是更衣来到学堂上正坐,大家都在议论。

    众人心知肚明,林延潮他这一次停职,多半源自于御史上疏弹劾。被官员弹劾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上疏自辩,一条路就是停职待罪。

    其实后一条也是官员们正常的做法,申时行屡遭弹劾,每次被弹劾,他就立即上疏表示辞官。

    这不是矫情,而是大臣们理所应当的做法。

    嘉靖在位时,就非常讨厌官员们被弹劾后上表自辩的行为,甚至下了圣旨,一旦有官员被弹劾,先主动停职然后再上表解释。

    所以后面的官员基本都按着‘停职待罪’的办法来,如林延潮以前那等不停职再自辩的官员,要么性子很冲,要么后台很硬。

    而林延潮被弹劾的罪名,也就是教授庶吉士们离经叛道的学问。

    众庶常都是愤慨不已,庶常胡克俭直接道:“我等联名向朝廷上疏,教习教授我们的绝非离经叛道之学。”

    立即就有人反对道:“这是书生意气,难道你忘了教习平日教授我们的‘君子思不出位’的话吗?”

    众人看去此人乃李沂。

    “李兄就是担心你的乌纱帽,若是你不敢上疏,我来!”

    “住口,”李沂气得满脸通红大声道,“我们身为庶常,还未正式授官,岂可轻易言事,你们忘了顾允成是如何被贬官了吗?就算我们拼了前程不要,可是庶吉士聚众上疏,是古往今来都没有的事,如此不是更遭到猜忌,坐实了学士之罪吗?”

    众庶常们你争来我争去,不久有人道:“教习来了。”

    众人方才不说话。

    林延潮已是来到了学堂。

    众庶常们见林延潮来了,都是起身行礼,心情都十分复杂,连见礼的声音都小了几分。

    林延潮倒是一如平常当下课道:“昨日的馆课,诸位写的文章我都看了……”

    众人但见他们馆课的文章都由林延潮仔细改过了。

    一如他严谨的性子,到了今日他的办事仍是一丝不苟。之后林延潮照常讲授馆课,众人以为他今日教习时要斥责一番攻讦他‘通商惠工’政见的御史,哪知林延潮什么都没有说。

    席间不经意提了一句,但见林延潮也是平心而论,并没有坚持自己一定是正确,而是道,即有立论,当然有破论。林延潮轻轻一点即是岔开不说,神色十分平静,未见有什么不平。

    期间还不时笑问为何今日大家都不说话,待要散堂时林延潮留下课业,然后道:“诸位,我已是向朝廷上表请求辞官,只待朝廷批复,明日之馆课由朱少宗伯来教授,无论朝廷是否挽留,我今日都在此向诸位作别。”

    众庶常们心底虽有准备,但此刻都是心底一揪。

    林延潮说完后,向众人一揖然后离去,众庶常们都是起身道:“教习!教习!”

    众人起身行礼,林延潮转过身却见孙承宗等人眼眶里都有泪花。

    林延潮问道:“你们这是何意?”

    袁宗道上前道:“我等师事教习,筑室添为门生一年多来,每日蒙教习教授学问。教习讲课娓娓不倦,于学问经济上务求我等明白,课后围坐谈论,言无不尽。师恩深重,怎么以言语谢别,请教习受我等一拜!”

    说完袁宗道离开课案来到林延潮面前洒泪一拜。

    其余庶常们也一并如此拜下。

    林延潮见此一幕,想起一年来师徒教授之情,也是回身对拜道:“诸位,不论林某这一次回得来回不来,但这份情谊,林某此生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道:“诸位都知林某有破除积习,变法事功之心,但有治法更要有治人,诸位在翰苑从学,小而言之,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而言之,以强盛华夏为抱负,振兴泱泱中华为己任,今日但盼诸君立下大志,痛下苦功,他日成为栋梁之才!”

    林延潮说完起身离去,再也不回望。

    坐到马车回到家里,林浅浅即迎了上来,林延潮笑着对林浅浅道:“夫人,这一次你相公又停职了,以后我赋闲在家,就由你来养家了!”

    林浅浅已是听说了一些事了,本是对林延潮担心,但见他这么说倒是笑了嗔道:“相公,都到这时了,你还有闲情说笑。”

    而徐火勃,袁可立,林歆等门生也是来了纷纷见礼。

    徐火勃不平道:“老师,以往不是没有御史弹劾,但老师都上疏自辩,这一次老师为何不上疏为自己解释。”

    袁可立道:“你胡说什么,老师这是以退为进。”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就在这时,但见方从哲,于玉立,林材一并来到了林府。

    林延潮见三人都有忧色,当下将三人召去说话。

    林浅浅连忙道:“相公,你还未用饭呢。”

    林延潮道:“将饭菜摆到偏厅吧。”

    说着大家一起入了偏厅,饭菜摆好后,林府的下人都退出去,这时候就见方从哲一脸神色凝重地道:“学士大人出事了。”

    林延潮问道:“什么事?”

    于玉立道:“明季兄和仲孙兄二人退出了!”

    林延潮闻言长叹,果真还是发生了。

    林材道:“这是我的责任,当初明季兄,仲孙兄二人有牢骚,这一次听闻学士上表辞官后,他们二人就是生了怨言。”

    于玉立道:“他们二人本来就并非是同道,当初他们主动投学士,其实是为了攀附元辅的权势。我当时明明知道,却没有说破。现在元辅明显不站在我们这一边,他们当然也是划清界限。”

    方从哲道:“于兄慎言!”

    于玉立本也是愤慨,现在话一出口也是后悔了。众人一并看向了林延潮。

    方从哲道:“走了,就走了,所谓患难方见人心。”

    于玉立则歉然道:“学士,一切都是怪我,怪我识人不明。”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不怪你,也不怪明季,仲孙,我当初主持上疏之事,本来就是奔着大家志同道合而来,大家一起规劝天子,正君心,至于志同道合下,大家有些私心,各自的小算盘也是可以理解。”

    “我固然是希望义利兼之,能够合一。现在规劝天子,以正君心已是达到,朝廷裁撤净军之事,我们虽没有为,却也是为之了。但是我们不能空以大义感召,而不给诸位其利,这样的事就算圣人也不为之。”

    “这一次的事终究还是失败了,我林延潮辜负了大家对我的信任与期望,这一次谋事不周,一切之责任在我,我实在是难辞其咎,在这里先向三位以及诸位这一次的同仁们赔罪!”

    说完林延潮倒了一大杯酒,举杯向三人然后一饮而尽。

    三人见林延潮这么说都是难过,正要说话,林延潮却继续道:“眼下之事没有成功,而元辅……说实话,这一次元辅支持了舒应龙,却没有支持我,这是实情也是我要向大家说明白的,请诸位转告,大家去留自便,离去者我绝不会有怨言。”

    “但愿意留下的人,就是吾之同道,我也不说林某他日东山再起,与诸位如何,今日只求诸君一并匡扶社稷,为国为民,纵死不悔!”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斟了一杯酒举起然后看向三人。

    三人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斟酒,林材举杯道了一句:“宗海,请!”

    二人相对一饮而尽。

    林延潮又是斟酒,轮到于玉立时。于玉立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

    说完于玉立一饮而尽大笑道:“痛快!痛快!”

    林延潮饮毕看向了方从哲,方从哲道:“为国为民之言,方某不敢当之,但此生能结识几位,乃我方某的荣幸。”

    说罢方从哲也是一饮而尽。

    舒应龙奏疏一上,张居正死后天子在内廷设立的净军,终于裁撤。

    原先户部向各省摊派的刍料银被削减,各省特别原先摊派最重的山东,河南二省官员相庆,百姓亦因此减免了税赋。

    至于三年后户部也可以每年省下十万两银子,至于剩下十万两当然是入了内承运库,尽管仍有言官不满,但众官员都知道天子贪财好货的性子,能从天子手里扣出这些钱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而上疏的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因为此事名声大著,凭借于裁撤净军之声望,吏部上疏请求将舒应龙从南京调至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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