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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天子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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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下了早朝,就来到了画室,太阳还不高,天气还算清爽。

    但小贵已经沐浴梳洗完毕,静静地等他很久了。

    “夏昭容,这几天过得还习惯吧。”

    “回皇上的话,习惯。”

    两句客气话。

    李煜一脸俨然,摆着一个君父的架子。

    “听熊太医说,伤口已经完全好了。”

    “是,熊太医有个孙女巧姐,一直在过来帮我去祛疤,所以康复得额外快。”

    小贵兑现了许诺,提到了巧姐的功劳。

    “没想到老熊家还有这种手艺,”李煜对梁五成说,“以后后宫若有人有伤口疤痕,记得宣这个女孩进来协助处置。”

    “是。”梁五成记下来了。

    画室的顶上有一片水晶盖板,能让这里面有太阳光,保持一种自然的状态。

    这一小块的天空蓝蓝的,有云。

    自从离开马贼窝之后,小贵还从来没有在徐咏之之外的男人面前露出过自己的身体。

    她一方面为自己要露出身体而紧张,另外一方面,又为自己的身体作为女性可能被嘲笑而羞耻。

    李煜看了看她,拿了纸,又拿了绢,最后还是把纸放下了。

    “不画草稿了,我们一口气完成吧。”

    “哦。”小贵僵硬地点了点头。

    梁五成摆上椅子,李煜指挥了他记下,但是角度仍然不对,于是让他放下,自己亲自去摆好椅子。

    “我们开始吧。”

    小贵开始脱衣服,偶尔看看周围。

    梁五成很体贴地说:“我是奴才,您是主子,昭容不用在意我。”

    全都脱掉了。

    这是最羞耻的时刻,李煜把绢铺好压紧,一抬头看见的就是小贵的的身体。

    “哦,不用,穿着纱衫。”

    小贵答应一声,赶紧把纱衫穿上,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是隐隐又觉得非常失望,不是对李煜的决定,而是对自己的软弱。

    她想起李连翘对她的讥讽。

    “没有女人的本钱,还想着勾引男人。”

    李煜开始仔细看她。

    “怎么了,朕看你情绪不太好。”

    “臣妾没有,只是担心自己的身体不堪入画,玷污了圣目。”小贵赶紧道歉。

    “只要你认真摆好姿势就可以了,女人讨厌的是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把怒意全都埋着,让人你猜的那种感觉。现在给我坐下,我们没空玩情色游戏!”李煜一脸严肃。

    当他开始在自己的领域发号施令的时候,他显得威严而且强大,只要拿起笔或者琴,无论是写是画,还是弹奏,他就会立刻成为那个苛刻的、严格的,只对自己的领域负责的艺术家。

    “挺直坐好。”李煜下命令。

    “对,一只脚抬起来右腿架在左腿上。左手垂下来,右手轻轻扶左手”

    “肩膀放松一点!你现在整个人缩得像一只鹌鹑。”

    “脖子往这边一点,哎,太多了,再回去一点,下巴收一点。”

    “你的心情是什么样子的,你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走向末路,走向泥沼,因为他的愚蠢。”

    “你曾经警示过他,但是他一意孤行,还是走错了。”

    “你一方面对他有不满意,但是另一方面,你又不能放弃他,你仍然爱这个人。”

    小贵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不就是当初自己在望台上看徐咏之的状态么。

    她的神色逐渐空寂起来,那种略带凄凉,又满怀不舍的爱,一下子就表现出来了。

    李煜非常满意:“现在不要动,如老僧入定,我们开始了。”

    李煜画过好多女人。

    大多数人都无法单纯通过语言来调教。

    他有时候必须要按着这些女子的肩膀和手臂调整。

    过去所有的女子里,最好的模特,就是长公主李连翘。

    李连翘是画仕女的最好模特,脸蛋、身材,都没得说。

    就是画了几次之后,各位老臣就跪哭公门,说既然封了长公主,那就应该有如亲兄妹一般,画自己姐妹的身体,皇上应该不忍,还有的老头为了显示自己的品格,拼命用脑袋撞墙的。

    南唐是五代十国时期的一股清流,自从朱温反唐,把文士、大臣杀掉了一大批,扔进黄河里之后,梁、唐、晋、汉、周五朝,几乎没有文臣,文官们要么是攀附宦官出身的文人,要么是跟着皇上唱戏的文人,再不然就是账房先生、阴阳师。十国这些政权,就更加糟糕,南唐虽然烈祖是军人出身,但是到了李璟、李煜两代,都是读书、通音律的文人,南唐也就难得地出现了一个文官集团。

    文官集团的好处在于通知会更加安全,因为文人之间会互相掣肘,大家互相吵架,皇上就不会担心朝政落在一个人手里。

    文官集团的坏处是他们的规矩太多,有的时候就会管皇上,这批文官对皇上画画写字作诗弹琴都没有太多意见,因为就是这些爱好让皇上用了他们,而不是周卓成这样的货色当宰相。但是当皇上要封李连翘做长公主的时候,老臣们就反对了一波。

    反对最激烈的那个老头是当时的礼部尚书陆伟惠,七十多了,后来得了痢疾,拉了几天肚子就死了。尽管最后李连翘当了长公主,但文臣们找到了更好的办法,他们真的用老皇帝女儿的标准来威胁这个不羁的女子,让李连翘也吃了不少的苦头。

    至少李连翘再也不能给皇上当模特了,这曾经是他们交流情感的最好时机。

    “现在最好,不要动,我要画了。”

    金陵的夏天,特别潮热。

    小贵定力甚好,就这样坐了一个半时辰。

    梁五成不劝,皇上作画的时候,一定不能劝,这是他灵魂触及上苍的重要时刻。

    终于,李煜把笔放下了。

    “好了,先休息、吃饭,明天我们再完成后面的部分。”

    小贵穿上外衣,款步走到桌前。

    “陛下,画现在能看吗?”

    “当然可以。”

    不是仕女,而是菩萨。

    “啊”

    “解释一下,”李煜冷冷地说,“朕不是不愿意见你的身体,让你穿衣,就是因为朕画的是菩萨,不能看见凡人,不能亵渎的。”

    “我以为菩萨都是女人。”

    “这是最近百年的风气,太宗、高宗的时代,菩萨都是男相,有胡子的。”

    “胡子”

    “唐三藏在去天竺取经之后,带回来许多画卷,后来又有佛像,那时候天竺有一个犍陀卫国,那国的佛像,形容美貌,男女莫辨。”

    “五成,把那尊释迦牟尼请过来。”

    梁五成赶紧太监那里洗净了手,恭恭敬敬,把一尊犍陀卫国的佛像搬过来。

    小贵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像。

    “我觉得,真好看,仙气飘渺,又形似活人。”

    “对!”李煜兴高采烈,终于遇到了知音。

    “他们国家的佛像,有更西的国家,比如大秦的风格,最是柔美,我们过往看见的画卷佛陀,往往是宣传画,画一个佛陀在割自己的肉喂老虎,一群罗汉在看,佛陀是木像,罗汉也是木像,他们宣传的仅仅是教义。”李煜说。

    “在教义之上,其实有个更重要的东西,就是美,对么?”小贵说。

    “对呀对呀,你也同意么?我一直觉得,美这件事,比善要重要多了。”李煜说。

    “这个我不赞同。不过看见这么美的身体,应该也很容易认为菩萨是善的吧。”小贵看着菩萨像。

    “菩萨到底是男还是女?”小贵忍不住问。

    “身体都是男子,因为女子不能直接修成正果,所以听闻了佛法的女子,都是在一刹那之间转成男身,而后证阿罗汉果。”李煜说。

    “我宁愿不要正果,我只想安心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小贵说。

    “一心想要成正果的人,反而未必能成正果,”李煜一边细细地看自己的半成品,一边说,“那想要当女子的男孩儿,反而可能更早地得见真如。”

    “陛下说得太好了,可惜我不懂佛法,我的剑术师父是玄门正宗的道士,南华真经我倒是读过。”

    “你还读过庄子啊,那可真是太好了,那是道家最美的一卷经。”李煜说。

    “陛下真是太博学了。”

    “李唐自古礼佛重道,我们的祖先就是老子,也就是太上老君。”

    “原来如此。”

    “吹牛而已,老子是个真人,他成仙飞升了,哪里有儿子?哪里有孙子?无非是高祖太宗为了抬高自己的家世,自己认的。”李煜说。

    “陛下说得好直率。”

    “认识事情绕远,又唯唯诺诺,怎么勘破世界的真相。”李煜说。

    “再比如佛祖,我们说的如来,他当年是个王子,结了婚,生了孩子,然后决定出家去当和尚,他倒是真的有孩子,但是他的儿子罗睺罗也出家了,后来就没有后人了。”

    “那应该还有一些其他的亲戚吧。”小贵说。

    “有是有,后来别的强大的部落来追杀他的家族,他不想管这个事,但是大家都是亲戚,苦苦哀求,佛就把他们藏在一个钵盂里,就是和尚的饭盆儿。”

    “我知道,老道也用。”

    “结果敌人走了,佛祖把钵盂翻开,发现藏起来的族人都化为血水了。”

    “天呐那饭盆还能吃饭吗”

    “喂!小贵!”李煜对被打断非常不满意。

    “陛下,臣妾该死。”

    “恕你无罪,你倒是把朕给逗乐了,”李煜说。

    “但是这段佛经,讲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真相啊。”

    “怎么可怕?”

    “你是王子、你是世尊,都可能没法保全你的家人,世间的暴力面前,家庭就像雀巢里的一只卵。”

    “我知道,我出生和长大的两个家庭,都就是这么被毁掉的。”

    “你家的事情,我已经问责了周卓成,也削了他的爵,他把我的军队弄得上万人染病,也确实不能轻饶。但是长公主,我没法办她,这件事,还请你能理解。”

    “我是伺候皇上和皇后的人,您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这不是客气,我不是为了让你服从,服从我的人多了。”

    “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喜欢我,喜欢我的一切创作,我只有在拿起笔的时候,才能心安,这是真正的国土。”

    “所以这在你心里一个刺对吗?”

    小贵看见李先生把一个玻璃杯拿起来了。

    “陛下您别摔”

    “那不是刺!根本不是刺!”李先生把杯子放下了。

    “我希望听见关于艺术的声音,真正的声音!你说我的画好看的时候,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我身边的人都说我能写,善画,但我不懂,他们是因为我是皇帝才这么说,还是因为我确实画得好才这么说。”李煜说。

    “你不一样,你从来没有真正觉得自己是我的子民,你是商人之女,真正的无君之人,你是我没有征服的人,甚至还跟我有仇。”李煜按住小贵的双肩。

    “但是我心里面想要跟你很亲近,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灵魂上的,你超然于我,你喜欢别的男人,我就觉得非常刺激,我会把自己和对手去比较。”李煜说。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李煜轻轻在小贵的耳边问。

    “他就是您说的认识事情绕远的人,被框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性格里,活了二十年,然后失去了所有的东西。他有缺点,也非常不幸。”小贵说的都是实话。

    “所以他比朕,到底怎么样?”李煜问。

    “他怎么能跟陛下比呢?”小贵说。

    “你在回避。”李煜步步紧逼。

    “他是在乎我的人,他可能喜欢过很多人,但是在最在乎,最关心的那个人,我确定是我。”小贵说。

    “朕生气了。”

    “陛下让我说实话的。”

    “朕非常生气。”

    “臣妾惶恐。”

    “明早继续画,我走了!”李煜带着梁五成拂袖而去了。

    梁五成一脸埋怨:“昭容你你好大的胆子!”

    小贵自己传了饭吃了。

    午睡醒来,李煜派人送了一个冰镇的大西瓜。

    看来皇上没怒,他喜欢这个路数。

    小贵看看绢上的那副画。

    在李煜的笔下,自己的身体散发着神性的光辉,如此放松,如此舒缓。

    太美了。

    是不是有时候,单纯美就已经足够了?

    小贵隐隐觉得,比男人更强大,其实没有没有那么重要。

    “只有你敢跟朕这么不客气。”

    门外,李煜看着她。

    “皇上来了?那继续画吧。”

    “画。”

    小贵在椅子上坐下,摆好姿势,这次,她一下子就进入了状态,而且比上午更加放松了。

    李煜继续作画。

    被画的那一刻,她可以什么都不想。

    但是她想了很多很多。

    “夏小贵呀夏小贵,你不是没人喜欢,当你放松了之后,会显得美得多。”

    太阳西沉的时候,李煜停下了画笔,对着画微笑了起来。

    “陛下不想要控制别人的时候,其实也是个很好的男人。”

    “朕是天子,哪有不控制人的天子?哪有不要别人怕的天子。”

    “明天去跟皇后请安,之前在养伤,再要不去,皇后心里要有想法了。”李煜说。

    大框架可谓基本完成了,接下来就是要靠上色了。

    “陛下,这幅观音像会挂在哪里呢?”

    “其实它不仅仅是一幅画像。”

    “那是”

    “我改了主意了,我要把这幅画像雕塑出来,让她一直看着世人,因为我觉得她有灵,有美,有悲悯。纸能保存多久?五六百年吧;绢,也差不多;木像保存好了,可以长达千年;铜像,三千年应该也是可以的。”

    “铜像,铸成的时候金灿灿的,日后就会变得青绿青绿。”小贵说。

    铜绿可以入药,小贵见过周代的青铜器。

    “鎏金吧。”

    “鎏金在兵乱之时,总是最早被搜刮的目标。而且铜是天子喜爱之物,历朝历代铸钱,没有了铜都是去刨佛像。”小鬼说。

    “木像呢?”

    “容易毁于火,寺庙自古是香火不绝。”小贵说。

    “泥塑呢?木胎泥塑也可以,那就可以涂粉彩了。”李煜决定了。

    “陛下为什么要亲自做这些。”

    “总得做点什么,让这历史,记得我,也记得你。”李煜说。

    “陛下你为什么要追求这个呢,您是帝王,所有的帝王都已经青史留名了。”

    “一个人因为爸爸是皇帝,就把自己的名字流传下去吗?显然是不够的,我要留下的,是艺术上的才名。”

    李煜亲手盖好绢幅。

    “最重要的是,是要和你一起留下青史上的名姓。”李煜轻轻一笑。

    “我要雕塑一座倒座的观音,她背对着所有来求的世人,只有你越过了她之后回眸去看,才能发现她有多么美!”李煜背对着小贵说。

    “为什么要背对着世人?”

    “因为世人愚昧,多数不知道回头。”李煜摆摆手让小贵不要送,起身走了。

    “观音像吗?”小贵施礼罢起身来,想着两句话里的禅机。

    小贵看了看院子里的天空,夕阳就要落下了,一只灰色的鹦鹉忽忽悠悠地落在院中的花树上。

    “这么大的鹦哥真是罕见,”小贵看看鹦鹉,“你迷路了吗?”

    这鹦鹉并不怕人,细看它的脚踝上,有一个小小的竹筒。

    小贵轻轻拆开蜡封,把竹筒里的纸卷打开,发现是一张非常小巧的肖像画。

    一个手拿双剑的少女,修颈长身,正是她的肖像。

    肖像右下,写了一个小小的“矜”。

    她的心狂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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