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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一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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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含元宫被弃置了数月有余。

    偌大宫室疏于打理,青苔横生,屋瓦遍地,若是驻足细看,还能寻到当时乱军攻城时留下的刀劈斧砍痕迹与飞入檐角的断箭,乱石堆叠处残余的些许血迹也未能被雨水冲尽,一眼望去便是一副断壁残垣的荒凉模样。

    通往宫外的这条路应承安并不常走,多数时候他也如今日的宿抚一般在朝会大殿、书房与寝宫之间穿梭,忙时就歇在书房,也不在前朝与后宫间来回奔波。

    没什么消遣戏乐,也没什么人可以倾诉,做的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却一日也不敢懈怠。

    应承安沉默片刻,拾阶而上,缓缓走进与宫门相对的正殿。

    宿抚既然已经决定以兴都宫为新朝宫室,含元宫中一切不合礼制的装饰就都被拆除干净,原本挂着匾额的地方空空荡荡,殿中龙椅桌案也早不见踪影,支撑正殿的九根巍峨圆柱上镶嵌的金箔同样被人撬走,只余坑坑洼洼的痕迹,再看颜色又像是被烟熏火燎过一遍,一拂满手灰尘。

    应承安负手在荒芜的正殿中默然立了半晌,信步走上高高的阶陛,站在原本摆放龙椅的位置垂眸,望了片刻脚底已被撬开的木板,唇边微微一挑,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冰冷神色。

    然而相距太远,站在台下的两人连应承安的脸都看不真切,遑论他的神情。

    亡国君重回故地,大概有颇多感怀,在阶陛上站了一会儿,毫无预兆地撩起袍角半跪了下去。

    他背朝越梅臣二人,台阶下只能望见他微微弯曲下去的脊背,越梅臣不知应承安要做什么,心生疑惑,与屠兴武交换了一个视线,试探地迈步走了上去。

    木阶吱呀作响,应承安听得响动,不动声色地抹除痕迹,拂去手掌上沾染的灰尘,向越梅臣借了柄短匕。

    正殿下藏有一条密道,通往宫外佛寺广济。

    广济寺这名取得宏伟,实则不过是间只有一座完整主殿的小寺,也未听闻有哪位佛法高深的大师在此修行,不过是占了宫城下这一点便利,籍籍无名地经营了数百年,香火倒也未断绝过。

    只有历任帝王知道这是一间宫廷供奉的寺庙。

    那密道直通金身佛像下,佛像中空,藏重金宝物,足以供出逃皇嗣招兵买马,伺机而动。

    应承安现在虽不打算走,谨慎起见,还是要将这条退路确认一番,此外还有一件事需得立时做了。

    他用越梅臣的匕首从地板缝隙间启出一片碎裂的翡翠,起身走下阶陛,把碎片递给屠兴武,漫不经心道:“明日在这殿里翻一翻,见到翡翠一并拾起来洗净给我。”

    那是被砸碎的玉玺残片,多数都变成了渣滓,只有寥寥几片还维持了形状。

    越梅臣敏锐地从应承安递出的那一片上看到了雕刻出的龙鳞痕迹,他心头微微一跳,警惕起来,若不是不好当面给应承安难堪,几乎要把翡翠从屠兴武手中夺过来探查。

    饶是如此,他也向屠兴武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此事有待商榷。

    值得应承安亲自来寻的玉制之物无非玉玺,然而玉玺绝不可能为翡翠所制,其中必有蹊跷。

    屠兴武微微颔首,将残片收入袖中,伸手一引,开口道:“宫室已经打理好,请怀义王一观,此时天色尚早,若有不满之处,还可更换收拾。”

    应承安假做不知这二人的眉来眼去,拂落衣袍上沾染的灰尘,应了屠兴武一声,慢吞吞地出了正殿,随手阖上了一侧殿门。

    衔着门环的铜兽口中有未尽的血迹,应承安抓了一手铜锈,嗅起来却分辨不清是什么味道。

    他身上没带方巾,便暂时无视了手上锈迹,垂下衣袖,轻车熟路地绕过正殿,挑了一条小路往自己过去的寝宫而去。

    宿抚率兵攻入含元宫三日后又下令退兵,在京城百姓口中得了一个秋毫无犯的好名声,却不知戍守含元宫的忠贞之士早已被屠戮殆尽,成了赏赐臣子掳掠抢夺的好去处,无人监管,更是肆意妄为。

    含元宫内多年珍藏被一扫而空,余下鲜血碎骨无人收拾,滋养得庭院中草木疯长,叫应承安走到一半就不得不放弃了这条近道,转而往主路折返。

    庭院中间杂着种了昙花与兰草,都在花期,数月无人修剪,开得肆意烂漫,也有花苞早早落下,透出糜败香气。

    应承安提着袍角跨过一株横倒的建兰,余光瞥到建兰后藏着的数根被蝼蚁啃食干净的森森白骨,脚步微顿了下。

    白骨被破烂宫装包裹,越梅臣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忍不住皱了下眉,立时去端详应承安神色。

    然而还未及从应承安脸上看出什么惊色,亡国君已经无动于衷地垂下眼睫,平静地向前行去。

    等走出这条小径,应承安才冷笑了一声。

    宫城的主路均由石板铺就,两侧悬灯,风雨不灭。

    此时宫灯都被宿抚命人取下挪去了兴都宫,原本悬挂宫灯的位置结了蛛网,墙角堆着断刃残甲,朱漆宫墙颜色斑驳,分不清哪一处是原本漆色,哪一处是泼上的血色。

    应承安只望了一眼便不忍再看,难捱地收回视线,又过了片刻才克制住怒火,近乎漠然道:“我不知你们在含元宫中杀了多少人,寄人篱下,生死由人,也没本事咒骂。然而任由死者曝尸风雨中,滋养孽物,越副使就不怕生出瘟疫?”

    宿抚将应承安绑在马上掳出含元宫后,雁探司自然将整座宫城清理了一遍,只是雁探多是行伍出身,没那个耐心一寸寸收拾,四处留了破绽,旁人不觉,落在应承安眼中却是触目惊心。

    然而越梅臣的视线在应承安身上逡巡一圈,竟没看到他做出什么强忍怒火的动作。

    这确实是常人所不能及,越梅臣心中忖度,隐约知晓了宿抚令他来守备含元宫的用意。

    “雁探司确实不擅清理战场,”他不卑不亢地说,“怀义王不知,雁探司从陛下征战多年,对败军之将首级向来是箕扫装车,倾倒洼谷,伐木浇油,取火焚尽,还不曾如奴婢洒扫一般收拾过宫室,倘若有所遗漏,请怀义王见谅。”

    说得像宿抚未下令放火焚烧含元宫,应承安就该感恩戴德一样。

    这已经能称得上是羞辱,应承安此时却无力置气。

    他默不作声地向前走了一段,又跨过两道染血门槛,直到能望见寝宫檐角,才缓缓道:“未曾听闻越副使辩才无碍之名。”

    越梅臣垂首谦逊道:“怀义王过誉。”

    寝宫门上题字照旧被摘下,宫墙收拾得倒还算干净,隐隐有桂花清香溢出,檐角垂着两盏漂亮宫灯,有一点微弱火光在其中跳动,映出了上面勾画的腾龙。

    应承安不爱花招蜂引蝶,嗡鸣不得清净,院中原是种的梧桐,这棵桂树大概是宿抚照他自己的喜好移植而来,美则美矣,却不是他所喜。

    因而他只好不对寝宫不抱有什么期望,但求能住人。

    宫人官宦跪在宫门两侧,应承安从中看到了几个熟悉身影,他毫不停顿地从兰臣身前走过,推开房门向内看了一眼——

    宿抚大概是把从他寝宫中搬走的用具又挪了回来,应承安不由自主地愣怔了一下,险些以为自己走错路回了兴都宫。

    但这荒谬念头转瞬即逝,应承安指腹从门上熟悉的刻痕上划过,举步迈过门槛。

    房内衣物用具一应俱全,都是他惯用之物,只将象征着帝王之尊的纹饰拆下抹平,这精心准备与含元宫中无人收敛的白骨俱叫人心肝作痛,应承安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命人捧来温水,洗净了手上的铜锈。

    越梅臣折返兴都宫向宿抚复命,他如实讲了应承安这一路的反应,新君却不置一词,只说:“朕明日欲往怀义王府一观。”

    旧宫室已无含元宫之名,也无怀义王府之称,越梅臣沉吟了下,答道:“划出多少予他?”

    宿抚说:“朕欲将前朝之处并来予内阁,其余之地俱为怀义王府。”

    他两三句吩咐说来轻巧,越梅臣奉了命,只得再折返含元宫,忙碌彻夜。

    应承安也未休息,他将宿抚送来的宫人挑挑拣拣留下三人,而后又唤来兰臣侍候。

    含元宫的布置并不如兴都宫奢华,西厢中只有一个高出地面半截的,大理石砌成的汤池,仅够一人用,兰臣跪坐在池边为应承安揉捏肩颈,听见皇帝欲言又止了几次,才问出口:“越梅臣是你何人?”

    兰臣手上僵了片刻,不慎将应承安肩头捏出了一片红痕,慌忙松手请罪。

    应承安并不在意这点冒犯,他稍稍转过头叫兰臣起身,借着摇曳不定的烛光端详了他片刻,低声说:“你的相貌与越梅臣有七分相似。”

    兰臣生得一双柳眉凤眼,是极美的容貌,此时心中生出畏惧,眼睫簌簌颤抖,有些叫人生怜。

    兰臣面颊上渐渐退去血色,又把薄唇咬得通红,伏在池边叩首,啜泣道:“是臣一母同胞之兄。”

    应承安已经知道越梅臣的身世,他沉默片刻,伸手扶起兰臣,望着他一身宦官服饰,颇有些艰涩地问:“你想与他相认吗?”

    兰臣眼中含泪,不知是摄于规矩还是不愿示弱,一直未落下,只忍着哽咽道:“残缺之身,不敢辱及门楣,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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