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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付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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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抚带兵闯入皇宫时确实没见过传国玺,但他自负所为皆利国利民,不需所谓受命自证,就径直命工匠重制了一枚,上刻“皇帝神宝”四字,整日丢在书房桌上,并未多加珍视。

    然而宿抚虽然不在意手中玉玺是否正统,也得承认没有那玩意也确实麻烦,尤其在颁行政令时:凡诏需用印,否则不可过内阁与御史台。

    宿抚做臣子时就深受文官折磨,做了皇帝也没能幸免,好在他是个开国之君,大权独握,旧朝臣子畏惧他夺位的雷霆手段,少有敢出头之人,跟随他谋逆的旧将又知道他不喜繁文缛节,不来与他聒噪,耳畔还算清静。

    蔺自明手中文武却未必肯纵容他,因此他若想掌控沅川诸地,与宿抚分庭抗礼,至少要在人前寻出一个应承兆能继承大统的原因。

    光凭一份遮遮掩掩不肯示人的遗诏是不够的,唯有传国玺才能说服人。

    宿抚只当应承安将传国玺藏在了他处,闻言脚步微滞,脱口道:“那承安手中”

    “原本就是假的,”应承安偏头冲宿抚笑了一下,“真品碎得不成样子,臣手中是枚翡翠仿制,听闻陛下入城,就也砸了,若蔺自明向陛下索取,陛下如实转告便是。”

    宿抚下意识地想:那蔺自明还肯转交补骨脂给朕吗?

    数息后他才想到前朝传国玺损毁,新朝新君得益最多,他应当为此松一口气,而非为应承安生出担忧才是。

    宿抚站在原处沉思片刻,对自己的担忧不得其解,便转回身踱了两步,缓缓道:“可是宫变那夜?”

    应承安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青影,唇色与面色俱白,肩上血痂居然并未在补骨脂发作时挣裂,只渗出了一些夹杂着血丝的清水,在血痂外又凝成一团,看着有些可怖。

    他身上的皮肉也白得近乎透明,宿抚的视线在那上面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应承安面颊上。

    应承安眼睫轻颤了一下,顺服地半垂下来,不去与宿抚对视。

    他看上去困倦极了,但语调仍旧平缓:“宫城洞开,禁卫倒戈,世族所豢私兵持火带仗,火光数十里外可见,号角与战鼓鸣响彻夜,陛下慌乱中驭马逃命,过宫廊时不慎落马,衣带套于马颈,烈马性躁,奔直至宫廊尽头,蹂身冲撞廊柱,触颈而亡,陛下亦崩。”

    传国玺同死于非命的皇帝一起跌落在地,随后被追赶的兵马们踩了个粉碎。

    应承安在灵堂中见到的不止血肉模糊的先皇,碎成数十块,和尘土一起被扫回来的传国玺,还有一封已盖了印的圣旨:先皇自觉时日无多,传位于广宁王应承黎,流放废太子应承安于威靖关南十里烽火台。

    当时主事者是内阁首相徐峥,他唤来匠人,妙手剪裁缝补,将圣旨上两个名字掉换位置,扶持应承安坐上了龙椅,而蔺自明手中所持大概是这一封圣旨未经改动的副本。

    应承安低低地应了一声,疲惫道:“臣并未在宫变时见过蔺姓之人,他应当不知情。”

    蔺自明是否知情与他设计应承安并无太大关系,便是没有传国玺,他只要得应承安一句“朕传位应承兆”也勉强能堵住悠悠众口。

    宿抚有些疑心应承安在刻意暗示他作假,但并不敢妄下结论,他走回床边盯着应承安眼眸望了片刻,决定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

    应承安被他盯着看了会儿,忍不住又把脸埋进被子里打了个哈欠。

    天色已经大亮,宿抚忙了一夜政务,刚刚囫囵睡了两三刻,此时倒也神采奕奕,完全没受应承安的瞌睡影响。

    他伸手把床幔放下,在卧房外洗了把脸,匆匆喝了两碗肉粥,转头吩咐宫人给应承安也温上一锅,便换上一身朝服,拎着冕旒跳上了御驾。

    平日的朝会用不到正殿,宿抚在离自己书房不远的地方选了一座规制稍小的宫殿,大笔一挥提了名:太平殿。

    新皇取名的水准不值一提,字倒迥劲有力,颇有大家之风,文臣们虽然嫌太平殿三字太俗,却也不好置喙新皇的殷切期盼,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下,到朝会时规规矩矩地在殿前列队,等着宿抚传召。

    御驾到太平殿前时离巳时还有半刻,宿抚戴上冕旒,掀开车帘扫了一眼殿前的臣子们,从中把袖手垂头缩在人群中睡觉的户凭揪了出来,赶在朝会前拎他进殿奏对。

    宿抚将应承安旧时所用伯劳官打散分入禁卫,在禁卫中另立一司,称雁探司,秘而不宣,正使尚未觅到合适人选,暂时空置,副使一左一右,彼此牵制,正是户凭与越梅臣。

    越梅臣不在京中,大把事宜压在户凭身上,硬是把他练出了站着睡觉的本事,宿抚感觉他向自己行礼时也偷偷打了个盹,但他没计较,只唤来禁卫端来一碗浓茶,问道:“可查出什么?”

    户凭低头从袖中抽出一张染血的薄绢,躬身双手奉上,沉声道:“臣查阅十日内一切与陛下相关人物,计一百一十七人,反复露面有二十九人,其中禁卫十五人,宫人九人,侍奉衣食者五人死十四人。”

    宿抚一面听他奏对一面漫不经心地翻看薄绢上的名字,到户凭说至“死十四人”才微微一顿,坐直身问他:“死因呢?”

    户凭垂首道:“今日丑时至寅时为人所杀,皆一击致命,杀人者约有三人,两人用刀,一人徒手,以伤口形状来看,技法皆出自伯劳官。”

    蔺自明多在应承安身边为他推演谋划,充当的是谋臣一职,操练伯劳官的是宿抚和户凭两人,宿抚不必掩耳盗铃,即使此事完全与户凭无关,他也逃不了一个御下不严的罪责。

    因此他答完话便后退一步,屈膝跪倒向宿抚请罪。

    宿抚道:“与卿无关,不必自责。”

    而后他又问:“可还查出什么?”

    户凭恭敬地谢恩后才站起身,不假思索地答道:“死者尚未查出异常,门窗皆无破损痕迹,被杀之人全无防备,同屋之人亦无察觉,杀手进出宫廷如入无人之境,必有人里应外合,如非在幸存十五人中,便是雁探司中旧人,臣请避嫌。”

    宿抚不置可否地摆了一下手:“你去把那十五人带入雁探司审问,避嫌之语不必再提,朕知卿忠心不二。”

    只是不知忠的是应承安还是他。

    宿抚并未说出后面这句诛心之论,他停下谈论,示意户凭退回自己位置,命人引大臣们上殿,径直道:“伪朝主事者是蔺自明,谁与他有旧,给朕讲一讲其人性情。”

    他花了两个时辰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完了昨日大朝上未吵出结果的政务,留下几人用了顿饭,正想就近去书房小憩,突然想起寝宫里还有应承安这么一个麻烦人物,又转身赶了回去。

    应承安刚被饿醒不久,他没什么胃口,勉强自己生吞了半碗粥,就有气无力地放下碗,慢吞吞地挪回床边,顺手从衣柜里摸来一枚香囊,镇定地从床头柜中取出两包补骨脂,手上飞快一扣,把其中一包尽数倒进了香囊中。

    梁上禁卫大大方方地探了一下头,看到他在摆弄补骨脂,想起宿抚的吩咐,就保持着探头探脑的姿势,睁大了眼睛观察他在做什么。

    应承安前半截手脚被床幔和他自己的后背挡住,而他把多余的油纸混进剩余六份补骨脂的动作看起来太过理直气壮,禁卫挠了挠头,在今天的记录上写:应午时起,少食,百无聊赖,数药包。

    应承安将油纸压在包裹最下层,随手叠起油纸包,跪坐在床头盯着它看了片刻,借着衣袖的遮掩拧上香囊,拎起包裹出了卧房。

    宿抚的寝宫布局也遵循旧制,应承安拎着药包出门转了一圈,轻车熟路地从小厨房摸了个火盆出来,又顺手牵羊带走了一捧竹炭,把它们堆在了庭院中的小石桌上。

    除此之外他还给自己拎了一小壶被宿抚藏起来的黄酒。

    禁卫凑到窗前,正要为应承安“带伤酗酒”记上一笔,就看到他熟练地生了火,把未温的黄酒倒进口中,皱着眉头把油纸包悬在了火上。

    火舌舔在干燥的油纸上发出噼啪的声音,火光微微一亮,随即沿着油纸包的底部滚出黑烟,包裹眨眼间被烧穿,渐盛的火光把应承安刻意垫在最下面的油纸烧成飞灰,片刻后火光轻轻一跃,烧破了一份补骨脂的纸包。

    粉末雪一般簌簌落下,禁卫慢一步领悟到他在做什么,一矮身正要从窗户中钻出,就听一声舒缓长哨,是宿抚的御驾到了寝宫十步外。

    应承安同禁卫一起听到了哨音,他漫不经心地把最后一口酒倒进口中,提着空酒壶抖了抖,手一松叫已经烧起来的油纸包落到了火盆里。

    宿抚一推门就见应承安看见把补骨脂投入火中,药粉被飞腾的火舌吹得到处都是,火上像是氤氲白气,应承安微微探身,低着头注视燃烧中的油纸包,面孔近半隐藏在白气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叫人觉得他似乎唇边带笑。

    禁卫无声钻出窗户,顾不上冲宿抚行礼,几个跨步迈过回廊上的栏杆,探手扣住应承安腰身微一用力和他换了位置,单膝跪地,飞快地从火盆中抢出补骨脂丢到石桌上,用衣袖拍灭火光,然后将被烧残了上衣往下一扒,才冲走过来的宿抚一礼:“臣失职,陛下”

    宿抚一抬手叫他退下,弯腰将剩余的补骨脂归拢起来,长叹了一口气:“承安这是做什么?”

    补骨脂已经被烧去了大半,剩下的大约只能再凑出两日的分量,应承安盯着石桌看了片刻,温吞地笑了起来。

    “我”他说,“朕心有六合八荒,有凌霄志,有仁智,有勇,岂能为区区死物左右,向人卑躬屈膝?”

    但宿抚看到他眼神涣散,大约是随着火光热浪飞腾的药粉被应承安吸进鼻腔,叫补骨脂又发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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