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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风馆的包子、皇子以及堂上的状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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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觉得我的生命当中缺少了某些东西。”

    江南三月最后的一天,春雨润地无声,落于华园亭上,轻柔地像情人互视的柔波。亭下一对男女躺在两把极舒服的椅子上说着话。

    海棠看了范闲一眼,摇摇头说道:“你这一世,可称圆满,又有什么缺憾?”

    范闲细思这一世的过往,倒确实称的上是意气风发,肆意妄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旁人能有的享受自己都有,旁人做不到的享受自己还是能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老大的不满足,人的一生应当怎样渡过,他自忖是清楚的,但真这么过起来,心中那个不知名的渴望却越来越重了。

    无关理想人文那些虚无缥渺的东西,他苦着脸说道:“以前有位皇帝,当他老糊涂的时候回思过往,说自己有十大武功,可称十全老人当然,这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糊涂鬼,人可是位皇帝,比我可要嚣张多了,但我却不想当糊涂鬼,也不认为世上真有十全之事。”

    “你想当皇帝吗?”海棠似笑非笑着,就问出了跟在范闲身边的所有人,哪怕是王启年这种心腹之中的心腹都不敢问出来的话题。

    海棠觉得范闲真是个妙人,听见自己一个北齐人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来,竟是连一丝遮掩也没有。反而很直接地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做派若让外人瞧见了,一定认为范闲已经生出了不臣之心。

    “当皇帝太累。”范闲头痛说道:“你家地皇帝,我家的皇帝,好像过的虽然舒服,但耗神耗力,实在没什么意思。”

    海棠微微一笑,戮破道:“我看你当这个钦差,比当皇帝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范闲苦笑说道:“当皇帝要见万人死于面前而不心颤,这一点。我还真做不到。”

    海棠微异道:“你不是一向在我面前自忖心思狠厉?”

    “杀十几人,杀一百人,我能下得了手。”范闲认真说道:“真要在血海里游泳,我不知道到时候自己有没有这个狠气。”

    “所谓量变引起质变,我以前和你说过的。”

    他挥挥手,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躺在椅子上细心听着那些细微不可闻的春雨润泽大地的声音。

    亭下渐入安静之中。

    不一时,一位监察院官员穿着莲衣。沉默地出现在了华园的后园入口处,雨水打湿了他的官服。让他浑身上下渗着一股阴寒味道,正是刚从京都来的邓子越。

    海棠笑了笑,说道:“看样子,你又要继续忙,继续计划少杀一些人了。”说完这句话,姑娘家也不等范闲回话。很自然地将两只手揣入大兜之中,拖着步子,摇着腰肢,运起村姑步离开了小亭。

    范闲微笑看着海棠离开地背影,只见微雨凄迷中,她轻摇而去。雨丝打湿了她鬓角的发,看来这姑娘并没有运起天一道的真气,所谓亲近自然,自然如此,只是那双踩着布鞋的脚。却没有被地上的积水沾污,看来还是做了些手脚。

    邓子越见海棠离开。这才沉默地进到亭内,开口说道:“和昨天一样,今天堂上还是在纠缠那些庆律条文,虽然宋世仁牙尖嘴利,在场面上没有落什么下风,但是实质上没有什么进展,只要苏州府抱住庆律不放,夏栖飞有遗嘱在手,也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

    范闲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轰动江南的明家家产一案已经进行到第四日。在经历了第一天的疾风暴雨之后,后几日地审案陷入了僵局,虽然这是范闲的意料中事,但天天要听下属官员们地回报,范闲也有些不耐烦。

    开堂第一日,宋世仁便极为巧妙地用那封遗书,确定了夏栖飞乃明家后人,这个消息马上从苏州府传遍了江南上下,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明家七少爷又活了过来,而且正在和明家长房争家产。

    只是庆律依经文精神而立,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早已深植人心,也明写于律条之上,那封遗书似乎已经发挥完了它的历史作用,对于夏栖飞的愿望,再难起到很大的帮助。

    如果夏栖飞想夺回明家庞大地家产,都等若是要推翻千百年来,人们一直遵循的规矩。而这个规矩实在是强大的不是一个人就能推翻的,不仅范闲不行,只怕连庆国皇帝都心有忌惮,如果以这个案例破除了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影响太大

    范闲皱起了眉头,忽然想到了一椿很诡异的事情,如果明家地家产官司影响继续扩展,以至于引出一场思想解放的大辩论,那宫中那位太子殿下的天然地位?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计划是言冰云拟定,同时经过了陈萍萍的首肯,那位老谋深算的老跛子,不会想不到这件事情地后续影响,莫非老跛子得了皇帝的暗中指示,这就开始动摇太子天然继承地舆论氛围?

    江南明家的事情很大,但如果影响到京都,那事情就愈发的大,以至于范闲根本不想看到这种局面。虽然因为母亲的关系,范闲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继位,一心要杀自己的皇后变成皇太后,但在当前的局面下,直接撩动太子,有可能促使太子捐弃前嫌与长公主二皇子联成一体——如此地结果。范闲暂时不想看到。

    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本来给宋世仁的交代就是,尽量将这官司拖下去,将这个案情打的轰轰烈烈,影响越大越好,如今才发现,这件事情的背后隐藏着那位老跛子的某些想法。

    他是信任陈萍萍的,但是陈萍萍似乎一直基于某种要保护他的理由,很多事情都没有对他点明。而范闲,是一个很愿意学着去了解局势、掌控局势的人。

    “看来。等明家事情暂时消停后,我真的要去一趟梧州。”他叹息着,越发觉得父亲安排自己去梧州见岳父,这是何等样聪慧的判断,看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对朝中局势产生某种疑虑,而如今远离京都,真正地面对面帮自己解决问题地。也就只有那位相爷了。

    邓子越猜不到范闲真正的忧虑,但也能看出。提司大人对于明家家产的官司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皱眉请示道:“是不是让宋世仁把官司结了?反正夏栖飞如今被确认了明家七子的身份,过些日子,由监察院出面,让他祭祖归宗,依庆律。明家总要给他一些份额,虽然那些份额不怎么起眼,但也达到了大人先前的目标,让他成功地进入明家内部。”

    范闲听着邓子越的分析,略感安慰,身边能有一个亲信。感觉确实不错,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仔细问道:“让四处安排夏栖飞噢,现在应该叫明青城,让明青城与明家老四见面。这件事情怎么样了?”

    夏栖飞既然要像一根刺般刺入明家地咽喉,当然要与明家内部的某些异己份子勾结起来。范闲对于豪门大族地阴秽勾当了解的不是很细致,但在前一世的时候,香港无线的电视剧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邓子越回禀道:“已经接上头了,下月初就让夏栖飞与明家老四见面。”

    范闲点点头,这才开始说先前那个问题,轻轻咬了咬发痒的内唇,平静说道:“仍然让宋世仁继续打,把这官司一直打下去!造的声势越大越好就算打不赢,也不能输!给苏州府压力,不让他们强行结案,一直要打到全天下地士绅百姓都开始想那个问题!”

    邓子越抬起头来,微愕说道:“大人,什么问题?”

    范闲这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笑了笑,想了会儿后,也不打算瞒面前这位亲信,说道:“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开始思考,是不是嫡长子,就天生应该继承家产。”

    邓子越如今身为启年小组的主事官,对于范闲的一切都了解的十分清楚,听着提司大人这话,稍一琢磨,便品出了其中味道,大惊失色,一抱拳劝阻道:“大人,使不得若让朝中宫中疑大人之心,那可不好收场。”

    范闲微垂眼帘,说道:“子越,你似乎忘了本官的身份,本官姓范,不要担心太多,至于疑我之心只怕宫里地贵人们会疑我这个先生当的有些逾了本份而已。”

    他已经想开了,反正迟早是要和东宫对上,此时先依着陈萍萍的意思,刺刺对方反正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只要不是谋反,也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更何况,就算有人会认为他造这种舆论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但更多地人,应该会认为范闲是在为三皇子做安排。

    “这件事情,不要禀告院长大人。”范闲命令道:“只是小事而已。”

    邓子越根本无法掩住自己的惊惧,苦笑想着,夺嫡地宣传攻势正式开始,难道还只是小事?

    范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失笑起来:“宋世仁不过是个讼棍,难道却是撬动地球的支点?或许是我将这事情想复杂了,公堂上辩辩庆律,和天下旧规只怕扯不上太大关系。”

    邓子越没听明白地球这些字眼儿,但也猜到了大概的意思,苦笑应道:“那个宋世仁遇着陈伯常,真可谓是将遇良材,双方打的是火星四溅,可不仅仅在庆律上绕弯子如果他们在堂上辩的内容真的传扬开去,只怕还真会让人们多想一想那个问题。”

    范闲来了兴趣:“噢?那我得去瞧瞧。你去喊三殿下还有大宝,呆会儿全家去苏州府看热闹。”

    邓子越苦笑领命。

    就在细雨地打扮下,三辆全黑的马车离了华园,慢悠悠地驶往离苏州府府衙最近的那条街上,华园众人这是用午膳去,此时苏州府也在暂时休息,所以大家并不着急。

    虽然是离苏州府府衙最近的食街,但其实隔的依然有些远,坐在新风馆苏州分号的三楼,范闲倚栏而立。隔着层层雨幕看着苏州府的方向,恼火说道:“我又不是千里眼,这怎么看热闹?”

    邓子越先前派人来订了楼,此时又在布置关防,听着提司大人斥责,不由苦笑说道:“提司大人,这已经是最近了虽说是阖家出游看热闹,可是总不好三大辆马车开到苏州府去。惊动了官府,也让百姓瞠目。实在是不成。”

    范闲叹息一声说道:“早知如此,在家里吃杨继美厨子就好,何必冒雨出来。”

    正说着,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正是憨态可掬的大宝。不由诧异问道:“大宝,怎么了?”

    大宝咧嘴一笑,说道:“小闲这家也有接堂包。”

    大宝用粗粗的手指头指了指桌子上面,一个独一个地蒸屉里,放着独一个大白面包子,热闹腾腾。内里鲜香渐溢。

    范闲叹了口气,坐在大宝的身边,一边用筷子将烫包分开,又取了个调羹将包子里的油汤勺到大宝的碗里,笑着说道:“这也是新风馆。只不过是在苏州的分号。”

    一直小意侍候在一旁的新风馆掌柜赶紧殷勤说道:“是啊,林少爷。虽然江南隔的远,但味道和京都没什么差别,您试试。”

    大宝口齿不清地咕哝几句,便对着面前的包子开始发动进攻,将这位掌柜凉在了一边。

    倒是范闲有些好奇,问道:“掌柜地,你怎么叫得出来林少爷这三个字?”

    掌柜的干笑两声,讨好说道:“提司大人这是哪里话?在京都老号,您老常带着林少爷去新风馆吃饭,这是小店好大地面子,老掌柜每每提及此事,都是骄傲无比,感佩莫名,小的虽然常在苏州,但也知道您与我们新风馆的渊源,小的哪里敢不用心侍候?”

    范闲在京都亲掌一处,离一处衙门最近的便是新风馆,所以时常带着大宝去吃他家的接堂包子。其时世风,但凡权贵人物吃饭,不拘何时都要大摆排场,大开宴席,像范闲这种地位地人,对于接堂包子和炸酱面如此感兴趣的人物还真是不多。所以新风馆虽然味道极美,但因为家常之风,就算在庆国开了三家分号,名气也大,但生意一直普通。

    直到后来因为时常接待范闲与林大宝,新风馆在京都才渐渐提升了档次,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学生士子,要坐一坐诗仙曾坐过的位置,要品一品小范大人念念不忘的包子,让新风馆的老掌柜是喜不自禁。

    这位苏州分号的掌柜自然知道范闲是己等地贵客,当然马屁如潮,而且格外用心地铺上些去了腥味的调料,拍的范闲极为舒服,一时间,竟是连看不到苏州府那场戏的郁闷也消了大半。

    范闲在吃面条,大宝在啃包子,三殿下却是以极不符合他年龄的稳重,极其斯文有礼地吃着一碗汤圆,思思领着几个小丫环喝了两碗粥,便站到了檐下,看着自天而降地雨水,伸水出檐外接着,嘻笑欢愉,好不热闹。

    范闲向来不怎么管下人,所以这些丫头们都很活泼,听着身后传来的欢笑之声,他地心情也好了起来,挥手召来邓子越,说道:“苏州府应该已经开始了,你派人去听听,最好抄点来看看。”

    邓子越点点头,去安排人手。

    范闲又挥手让高达几名虎卫去旁边吃饭,这才回头继续那碗面条的工作,其中自然不能免俗地再次在大宝地碟子里抢了块肉馅来吃了。大宝依然如往常那般不吵不闹,大大的个子表示着小小的幽怨。

    海棠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时候的新风馆里,都是范闲的下属、下人、与亲人,他很轻松快活地赏着雨,挑着白生生的面条,将心中思虑全数抛开。

    发现大宝吃完了,范闲温言问道还要不要,大宝摇了摇头,范闲便从怀里取出手绢。很细心地替大宝将嘴边的油水擦掉。

    三皇子看着这一幕,微感诧异,眼中闪过一道古怪的神色。

    旁边一桌的虎卫们也愣了愣。

    范闲对大宝的爱护细心,世人皆知,但真看到这种场景,依然有很多人无法将这个范闲与那个阴狠厉刻地监察院权臣联系起来。往常在新风馆吃饭的时候,这一幕就曾经感动过邓子越,触动过沐铁。今日那些虎卫与三殿下对于范闲,或许也会有些新的看法。

    对于一个痴呆的大舅哥如此用心。绝对不是简单地可以用“爱屋及乌”来解释,虽然范闲确实极喜爱敬重自己的妻子——这些细节处的表现,如果一直都是范闲用来伪装,用来收买人心的举动,也没有人会相信,常年这样发自真心地做。那人如果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圣大贤。

    而范闲是哪一种?

    在江南水乡多雨之季,从来不可能产生春雨贵如油这种说法,所以细雨迷蒙渐大,老天爷毫不吝惜地滋润灌溉着大地。

    范闲眯眼看着檐外的雨水,心思却已经转到了别地地方。院报里说的清楚,今年大江上游地降水并不是很充沛,虽然对于那些灾区的复耕会产生一些影响,但至少暂时不用担心春汛这头可怕的怪物。如此一来,修葺河工的事情。就可以顺利地进行下去,这时候杨万里应该刚刚入京都报道。大概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到河运总督衙门。

    至于河工所需要的银子此次内库招标比往年多了八成,明面上的数目已经封库,并且经由一系列复杂地手续,开始运往京都,先入内库,再由皇帝明旨拔出若干入国库,再发往河运总督衙门。

    而在暗中,在监察院户部的通力合作下,在范闲父亲所派来的老官们的精心做帐后,已经有一大笔银子,开始经由不同地途径,直接发往了河运所需之处,所用的名目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大笔银子里,有一部分是从内库标银,转运司存银里辛苦挤出来的份额,还有一大部分是范闲通过海棠,向北齐小皇帝暂借地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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