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 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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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住的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的静谧。真想不到仓皇出走的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的蔗园里找新生的甘蔗吃。

    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的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的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的蜻蜒么?你看歇在水荭花上那只蜻蜒比你怎样?”“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的忧闷。”

    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的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儿玩的。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

    “我一回去,我妈心里的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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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我的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谁掉在水里啦?”

    我一听,是红儿的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的话不灵了么?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的影儿,把它搁在树桠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它摇落水里。他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它,它已不在了。”

    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的是她所赠与的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它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

    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的话是千真万真的,看今天的光景,可就教他怀疑了。他说:“哦,你的话也是不准的!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的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丢了才算。”

    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的话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对你的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

    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庶园去吧。”

    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的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

    (原刊 1922年 8月《小说月报》第 13卷第 8号)

    蛇

    在高可触天的桄榔树下。我坐在一条石凳上,动也不动一下。穿彩衣的蛇也蟠在树根上,动也不动一下。多会让我看见它,我就害怕得很,飞也似的离开那里;蛇也和飞箭一样,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来,告诉妻子说:“今儿险些不能再见你的面!”“什么缘故?”“我在树林见了一条毒蛇,一看见它,我就速速跑回来;蛇也逃走

    了。……到底是我怕它,还是它怕我?”妻子说:“若你不走,谁也不怕谁。在你眼中,它是毒蛇;在它眼中,你比它更毒呢。”但我心里想着,要两方互相惧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胆一点,不是它伤了我,便是我伤了它。

    (原刊 1922年 4月《小说月报》第 13卷第 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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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

    我的朋友说:“人的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为我们太不上算,在这无涯浪中无从显出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说:“我们浮在这上面,眼前虽不能十分如意,但后来要遇着的,或者超乎我们的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个风狂浪骇的海面上,不能准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达到什么地方;我们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随着波涛颠来簸去便了。”

    我们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着载我们到半海就毁坏的大船渐渐沉下去。我的朋友说:“你看,那要载我们到目的地的船快要歇息去了!现在在这茫茫的空海中,我们可没有主意啦。”幸而同船的人,心忧得很,没有注意听他的话。我把他的手摇了一下说:“朋友,这是你纵谈的时候么?你不帮着划桨么?”“划桨么?这是容易的事。但要划到哪里去呢?”我说:“在一切的海里,遇着这样的光景,谁也没有带着主意下来,谁也脱不了在上面泛来泛去。我们尽管划吧。”

    (原刊 1922年 5月《小说月报》第 13卷第 5号)

    补破衣的老妇人

    她坐在檐前,微微的雨丝飘摇下来,多半聚在她脸庞的皱纹上头。她一点也不理会,尽管收拾她的筐子。

    在她的筐子里有很美丽的零剪绸缎;也有很粗陋的床头、布尾。她从没有理会雨丝在她头、面、身体之上乱扑;只提防着筐里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湿了。

    那边来了两个小弟兄。也许他们是学校回来。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的外科医生”;现在见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一笑。那脸上的皱纹虽皱得更厉害,然而生的痛苦可以从那里挤出许多,更能表明她是一个享乐天年的老婆子。

    小弟弟说:“医生,你只用筐里的材料在别人的衣服上,怎么自己的衣服却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补的那一块又该掉下来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的肩脖,果然随手取下一块小方布来。她笑着对小弟弟说:“你的眼睛实在精明!我这块原没有用线缝住,因为早晨忙着要出来,只用浆子暂时糊着,盼望晚上回去弥补;不提防雨丝替我揭起来了!……这揭得也不错。我,既如你所说,是一个衣服底外科医生,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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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不怕自己的衣服害病的。”她仍是整理筐里的零剪绸缎,没理会雨丝零落在她身上。哥哥说:“我看爸爸的手册里夹着许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样:

    不时地翻来翻去。他……”弟弟插嘴说:“他也是另一样的外科医生。”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们身上,说:“哥儿们,你们说得对了。你们的爸

    爸爱惜小册里的零碎文件,也和我爱惜筐里的零剪绸缎一般。他凑合多少地方的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他们编连起来,成为种新的理解。所不同的,就是他用的头脑;我用的只是指头便了。你们叫他做……”

    说到这里,父亲从里面出来,问起事由,便点头说:“老婆子,你的话很中肯。我们所为,原就和你一样,东搜西罗,无非是些绸头、布尾,只配用来补补破衲袄罢了。”

    父亲说完,就下了石阶,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园里,看看他的葡萄长芽了没有。这里孩子们还和老婆子争论着要号他们的爸爸做什么样医生。

    (原刊 1922年 6月《小说月报》第 13卷第 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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