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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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慕仙小心翼翼地替当今天子捶着背，心想自己不仅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入皇宫的客栈掌柜，还有可能是第一个替皇帝捶背的客栈掌柜。这么一想，隐约还有点小骄傲呢——如果现在不是这么尴尬的场面的话。
皇帝刚过了六十大寿，但看起来也才四五十岁，并不老态龙钟。个子算高，但因为长期抱恙而显得有些消瘦。他阖着眼假寐，一手支着头慵懒地撑在龙椅上，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下方发生了什么，语气轻松地对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的苏慕仙说道：“别停。”
苏慕仙极为小声地应了一句，继续替他捏肩。
底下站了一行人，苏慕仙不敢细看，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只看到为首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的梅红雪以及一个穿着华贵的中年男人。
那人应该就是秦王了。
苏慕仙下意识地想道，再看了看左右突然冒出来持刀护在龙椅边的暗卫，然后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认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就在她之前战战兢兢地踏入太和殿后没多久，一群江湖打扮的人就冲了进来。带头的那个人苏慕仙不认识，但听他声音还是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和吕晟半夜密谈的所谓武林盟主。
他想要干什么，从他那天夜里的对话苏慕仙就猜得七七八八了，此时见到他，还没等苏慕仙惊慌失措地叫出声，十来个身着劲装的暗卫就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把龙椅周围围得水泄不通，齐刷刷亮出了刀剑。
然而不等他们有所动作，殿外忽然一声大声：“有刺客，保护皇上！”
紧接着又是一群人马冲到了太和殿，这回来的就是秦王父子俩了。
这都什么事啊！
苏慕仙心里有苦不能说。
她只想安安静静帮皇帝捶完背然后再安安分分地离场，但现在这小小的愿望感觉有点悬。刀剑无眼，况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等会儿万一动起手来，十有八/九她这个小宫女要炮灰。
“皇上就这般自信，莫非以为区区几个暗卫就能护得住你？”场间的气氛太安静，秦王沉不住气率先打破了沉默。
“哦？自信的难道不是皇弟你吗？”皇上微微掀开了眼皮，漫不经心地说道。
秦王他们带进来的也就十来个亲信，却表现得似乎已经胜券在握。至于在他们之前进来的那群江湖人嘛——躺在地上出气多近期少的那几个就是了。
秦王脸色一沉，说道：“皇上看来是不同意我们的条件了？”
他们一群人高喊着捉刺客的口号冲进来，三两下就把这群江湖人给捅了，然后给了皇帝两个选择：一是自动写下退位诏书让位给秦王，反正他身体也不好看样子也撑不了多少，可以保他不死；二是如果他不同意，那么第二天宫里就会昭告天下皇上被一群江湖反贼害死，宫里宫外都有秦王私军把持，上位也是易如反掌。
总结两个选择就是——不管过程怎么样，我秦王就是要成为皇帝。
苏慕仙：“……”
造反造得这么有底气这年头真是很少见了。
“同意如何，不同意又如何？”皇帝拢着袖淡然地望着底下站着的这群人。
“原以为你过了这些年会有所长进，没想到还是这样的愚蠢。”他平静地对秦王说道，“退位诏书朕是不会写的。”
“哼，皇上做人还是识时务的好。”秦王被他的话刺激到，显得有些激动，“整个皇宫的守卫已经替换成了我的平西军，宫里宫外都是我的人，我还有一支三万人的大军在城外候命。太子府邸已经被围困，霍王再有神通也被我折了双臂，如今等同于废人。”
“不知皇上还有什么倚仗？就凭你那几个弱不禁风的暗卫？”
说到这里，站在他身侧的梅红雪打了个手势，一直默不作声的影提着剑往前走了一步。
皇帝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小动作，目光仅停留在秦王身上，听他说完，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消化他话中的内容，然后点了点头：“是朕说错了，这些年你还是有几分进步的。”
知道在宫中安插人手，困住太子和霍王，还有培养平西军，比起当初争夺皇位时的手段已经进步了不少。
“这皇位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霍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先皇后早逝，我母后也是皇后！同样都是嫡出，明明我更优秀，父皇也更偏爱我，凭什么就把皇位让给你继承！”
皇帝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骂。
“要不是父皇病重之时我在边塞迎击叛军，哪轮得到你给父皇灌迷魂汤！”
“自古以来，皇位继承便是立嫡立长。”皇帝终于开口了。
“若嫡长无能，便该立贤立能！凭能力，你哪里比得上我？拼人心，你又哪里拼得过我？论治国之才论军功，我都有，你有吗？”霍王质问道。
“我本该是当今天子，我儿也该是东宫太子！”他一手指向金銮殿中的龙椅说道，“这把椅子根本轮不到你来坐！”
“你说朕不该坐，可朕已经坐了二十多年。”皇帝平静地说道，“你说你比朕更合适做皇帝，论才能或许是，但你没有君主之仁，这就是当年父皇最终没有选择你的原因。”
他摆了摆手示意苏慕仙停下，自己扶着扶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秦王一行人。
自打秦王等人入京后他就以身体抱恙拒绝了这些人的觐见，尽管早就有所预料，但亲眼见到这些人站在他跟前还是有说不出的感慨。
皇室亲情向来淡薄，兄友弟恭也不过是想象罢了。
“皇弟你在平西镇守反对苛税的百姓，私自训练平西军的事，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么？”皇上指着垒在桌上的一叠奏折说道，“白日之下无鲜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臣们上的折子都在呢，要不是朕压了下来，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耀武扬威？”
他一扬手，奏折直接摔到了秦王脚下。
“看看，大臣们是怎么说的？真当朕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一动怒忍不住掩着嘴轻咳起来，苏慕仙左右看了看，暗卫都在戒备没人顾得上，只好自己上前帮他轻轻地拍背顺气。
秦王站在原地巍然不动：“既然皇上知道，那就好办多了。”
梅红雪进来后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也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除了霍王和太子殿下，各位重臣也在我们的监视之下。除此以外，京城里还有许多我们的人手，最近不少人涌来进来观赏元宵灯会，这个节骨眼上，皇上也不希望整个城出什么事吧？”
“不必威胁朕。”皇帝看了他一眼，“引导这些江湖人谋反，还勾结前朝遗民的人就是你吧？能把江湖搅成一潭浑水，你比皇弟倒是要聪明些。”
他连这也知道。
梅红雪的脸微微一变。他暗中诱惑以武林盟主为首的这群江湖人篡位无非是希望他们闹腾的时候能吸引官方的注意，从而达到遮掩己方的目的，事成之后还可以把锅全推他们身上，把自己清清白白地摘出来，但是没想到皇上竟然什么都知道。
“不管你说什么，知道多少，你今日都不可能再走出这座大殿了。”秦王冷哼一声，朝身侧的人一招手，蓄势待发的黑衣人立刻冲了上去。
“保护皇上！”
“带陛下先撤！”
围在皇帝周围的暗卫迎上秦王的人马立刻分散了开来，有几个却朝秦王和梅红雪直冲了过去，大概是打算擒贼先擒王，于是最后还留在皇上身边守护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苏慕仙有点抖。
手抖腿抖心也在抖。
说打就打完全没有防备，而且她皮薄血少，还能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走出这扇大门吗……
“陛下，往这边走。”暗卫用身体掩护着皇帝慢慢往大门撤退，苏慕仙一看这会儿只有她还留在大殿上方，立刻小跑着跟上了这两人。
暗卫兄你可要给力些啊。
她默默祈祷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唯一的愿望就是赶紧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等江元重来找自己。
……说起来，他应该会来的吧。
苏慕仙悄悄地怀疑了一秒，然后立刻摆正了心态。
不管他来不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紧出去不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啊！
然而今天她注定是要事与愿违了。
跟在梅红雪身边奋勇迎击皇上暗卫的黑衣人见他们要跑，剑一横隔挡开攻击，回身便向他们刺去。
“陛下小心！”
暗卫大喊一声，拉着皇帝险险避过了这一剑，而这一举动也顺利地露出了悄悄摸摸躲在皇帝身后的苏慕仙。
苏慕仙：“……！”
不是吧，她都拿皇上当肉盾了竟然还不行？
剑尖带着轻微的啸声从她头顶挥过，削落了一缕头发。苏慕仙只觉得好像有一盆凉水从头顶浇灌下来，浇得她天灵盖发寒。
真是夭寿，这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实在是太刺激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口中念念有词，脚下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
黑衣剑客一击不中，反手一挥再次向皇帝刺去。暗卫一边护着皇帝一边还要应付他的进攻，不多久就显出了颓势，招架之间隐隐现出了无力感。
苏慕仙已经离他们有些远了，周围的人都在混战反而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么一个小角色，她心里一喜，这要趁乱跑向大殿正门，忽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只见暗卫把皇帝陛下向她这边推了过来。
对上她茫然的眼神，暗卫红着眼一边死撑一边大喊：“带陛下走！”
苏慕仙：“……我靠！”
平生极少骂人的苏掌柜这时也忍不住爆粗了。
皇帝陛下现在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敌方重点关注对象好吗？她带着他无异于带着一个移动人形活靶子，就等着被人串成窟窿眼呢，还走什么走。
果不其然，皇帝一转移，黑衣剑客的剑转了个方向朝着苏慕仙而来。
皇帝体弱，这种情况下只能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袖。苏慕仙甩了两次没甩开，只好带着他一起跑。
不知道是犯了哪门子的衰神，就在苏慕仙拉着皇帝陛下又一次准备躲过袭击的时候，她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扑去——在外人看来很像是她舍身为人主动去为皇上挡了一剑。
剑尖刺入了肩胛骨。
疼。
疼得要死。
温热的血液溅出来洒了她满身，黑衣剑客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漠然地抽出长剑，丝毫不管被这力道顺手甩到一边的苏慕仙，挽了个剑花又朝皇帝陛下刺去。
苏慕仙疼得几乎要失去意识，捂着伤口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艰难地抬起头望了一眼绊倒自己的罪魁祸首——之前皇帝陛下发脾气时摔下来的几本奏折。
苏慕仙：“……”
感觉自己……死得好冤。
……
伤口的血止不住一般越流越多，水红色的宫女装已经被染成了深色，苏慕仙倒在地上意识已经有点模糊，视线朦胧地看着皇帝一方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几个都渐渐聚在了他身边，只等鱼死网破的时候牺牲自己保住他一人。
想不到玉器街的那个神棍说得还挺准，这真的是血光之灾啊。
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苏慕仙忽然想起了那个王瞎子半仙说过的话，不禁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舍不得那几个小钱，至少应该让他帮帮消消灾的，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晚了……
诶？
吱嘎一声，大殿大门被人从外猛然推开，火光从外面倾泻进来，苏慕仙眯起眼望过去，看见了站在最前方的四个人。
江元重，胡小蝶，唐羽一，还有……慕容惊雪。
大殿内的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了一下，还是秦王慌乱的叫声唤回了众人的神智。
“守卫呢！守卫呢！怎么会让他们进来的！”
这几人他虽然没见过，但平时听梅红雪提过一两句，勉强能对上号，自然知道他们不会是来帮自己的。而他们能完好无损地站在门前，说明他安排在门外的守卫根本没派上用处。
原本以为已经胜券在握，仿佛看到皇位就在眼前的秦王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
他引以为傲的平西军……
还是梅红雪率先反应过来，对手下吩咐道：“拖住这几个人！”
不用他吩咐，唐羽一和胡小蝶已经加入了战局。慕容惊雪看了江元重一眼，也提着剑身形一晃出现在了皇帝身边，替他挡下了黑衣剑客的剑招。
江元重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冷却凝固了。
他盯着浑身是血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的水红色宫装的小宫女，连走上前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敢上去确认苏慕仙是死是活，答案是前桌也就罢了，如果答案是后者……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联络了霍琰之后他又找到了胡小蝶和唐羽一，陈述完事件的前因后果后，对方表示愿意和他一起进宫救出苏慕仙，顺路还把遇到的慕容惊雪一起拐了进来。霍琰的霍家军与平西军在宫门口就打了起来，引起了不小的混乱。他们提前入了宫，一路找一边打听，最后才得知苏慕仙可能在太和殿里，而不巧的是皇帝和秦王等人也在那里。
问到苏慕仙下落的时候江元重就有些不祥的预感，现在，他发现预感成真了。
“江……元重……”
苏慕仙见他在门口傻站着不动，艰难地朝他伸出了手。
她感觉她现在还能抢救一下，再傻站着不来救她，她就真的要死了啊。
话音落下的下一秒，那个呆站在门口的男人就出现在了她身边，像是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紧紧地把她搂进怀里，仿佛要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苏慕仙：“我……”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江元重依旧紧紧地抱着她。
苏慕仙：“……”
不，你相信我如果你再这么抱下去我就真的要完蛋了。
她用眼神投去求救的信号，但沉浸在她还活着的喜悦中的江元重显然没有接收到这个信号，迫不得已她只好挣扎着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
“疼……”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终于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江元重：“……”
不好。
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的他急忙从怀里掏出萧清霖送他的药瓶倒出一颗喂进了苏慕仙嘴里，然后撕下衣服的一段布料暂时将伤口扎了起来。
“我来吧。”胡小蝶喘了口气在他身边停下，“你先去把他们解决掉。”
她指了指仍在拼死反击的秦王的亲信。
外面的士兵还没有完全解决，里面也就他们几个能腾出手来帮忙，而皇帝的暗卫已经死伤得差不多了，秦王那方却还有十来个人。
“好的，交给你了，照顾好她。”
江元重说完，捡起一把剑也加入了混战。
梅红雪离他最近，所以他第一个下手的目标也是他。
梅红雪看到他出现似乎很激动，素来温和的表情也有些扭曲：“你说过你不会插手此事的。”
“我说什么你就信？”江元重面无表情地一偏头，躲过他剑招的攻击，脚步一错，手腕翻转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本来确实不想插手的，可凡事都有意外。”
如果苏慕仙没有误入地道进入皇宫，他确实不一定会插手他们皇家的事。
“呵。”梅红雪冷笑一声，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说辞。
梅红雪虽然在江湖有为青年榜上排名第一，但单论武力却不及江元重，且先前已经动过手，耗费了不少体力，没一会儿便败下阵来，被江元重擒住双手按在了地上。
与慕容惊雪对阵的黑衣剑客实力显然很高，周旋了这么久才显出颓势，眼见他露出破绽，慕容惊雪正要一剑刺穿他的喉咙，却被江元重阻止了。
“慕容兄且慢。”
剑已出手，闻言慕容惊雪反手一挑，直接挑飞了黑衣剑客手中的长剑。剑柄在他背上重重一击，在他腿弯处又踢了一脚，终于使这个仿佛人形兵器般的家伙跪了下来。
眨眼之间，场间形势瞬间反转。
“不，这不可能！”秦王癫狂地抱着头环顾着四周，“我计划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不会失败的，我不会的！”
“认清现实吧，不要挣扎了。”唐羽一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中淬毒的匕首贴上了他的脖颈。
“不可能！不可能！”
秦王疯狂地左右环顾着：“是谁！究竟是谁！我的平西军呢！”
“是我。”伴随着一道豪爽的笑声，霍琰大步走了进来。
“不可能！你已经废了双腿了！你怎么还好好的！”秦王不可置信地指着他的腿质问道。
“做给你们看的小把戏罢了，竟然也信。”
霍琰对他的智商表示怀疑：“你亲眼见过我骨头断了吗，就这么信誓旦旦地说我残废了，有毛病是不？”
说到这里，他忽然阴测测地呲了呲牙：“说起来，你们敢动我的儿子，呵呵……”
剩下的话意犹未尽。
秦王像是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只呆呆地望着他，重复道：“那我的平西军呢……我的军/队呢！”
霍琰挑了挑眉正要回答，一个士兵急匆匆跑了进来，大声报告道：“禀告王爷，所有叛军均有投降，包括城外的三万人部队以及江湖人组织的野军，共计三万九千一十六人，具已收服。”
霍琰摆摆手：“先带下去看押起来，等候陛下处置。”
说罢，他看向被护卫搀扶着看起来十分狼狈的皇帝请罪道：“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皇帝陛下摇摇头：“无妨，怪不得你。”
他早知秦王有谋反之心，也做好了应对措施，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导致自己的反击现在才来。
不过就算秦王谋划了这么多，到头来也还是一场空。
皇帝几乎是怜悯地看了眼失魂落魄的秦王，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
时也，命也。
“不知陛下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人？”霍琰请示道。
“秦王和秦王直系押入天牢，隔日再审，其余人等，容后再议。”皇帝捂着嘴咳了两声，搭着暗卫的手出去了。
“有什么要解释的，也等过两天再向朕解释吧。”
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霍琰看看昏迷不醒的苏慕仙无奈地应了一声。
“是，微臣明白。”
苏慕仙小心翼翼地替当今天子捶着背，心想自己不仅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入皇宫的客栈掌柜，还有可能是第一个替皇帝捶背的客栈掌柜。这么一想，隐约还有点小骄傲呢——如果现在不是这么尴尬的场面的话。
皇帝刚过了六十大寿，但看起来也才四五十岁，并不老态龙钟。个子算高，但因为长期抱恙而显得有些消瘦。他阖着眼假寐，一手支着头慵懒地撑在龙椅上，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下方发生了什么，语气轻松地对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的苏慕仙说道：“别停。”
苏慕仙极为小声地应了一句，继续替他捏肩。
底下站了一行人，苏慕仙不敢细看，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只看到为首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的梅红雪以及一个穿着华贵的中年男人。
那人应该就是秦王了。
苏慕仙下意识地想道，再看了看左右突然冒出来持刀护在龙椅边的暗卫，然后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认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就在她之前战战兢兢地踏入太和殿后没多久，一群江湖打扮的人就冲了进来。带头的那个人苏慕仙不认识，但听他声音还是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和吕晟半夜密谈的所谓武林盟主。
他想要干什么，从他那天夜里的对话苏慕仙就猜得七七八八了，此时见到他，还没等苏慕仙惊慌失措地叫出声，十来个身着劲装的暗卫就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把龙椅周围围得水泄不通，齐刷刷亮出了刀剑。
然而不等他们有所动作，殿外忽然一声大声：“有刺客，保护皇上！”
紧接着又是一群人马冲到了太和殿，这回来的就是秦王父子俩了。
这都什么事啊！
苏慕仙心里有苦不能说。
她只想安安静静帮皇帝捶完背然后再安安分分地离场，但现在这小小的愿望感觉有点悬。刀剑无眼，况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等会儿万一动起手来，十有八/九她这个小宫女要炮灰。
“皇上就这般自信，莫非以为区区几个暗卫就能护得住你？”场间的气氛太安静，秦王沉不住气率先打破了沉默。
“哦？自信的难道不是皇弟你吗？”皇上微微掀开了眼皮，漫不经心地说道。
秦王他们带进来的也就十来个亲信，却表现得似乎已经胜券在握。至于在他们之前进来的那群江湖人嘛——躺在地上出气多近期少的那几个就是了。
秦王脸色一沉，说道：“皇上看来是不同意我们的条件了？”
他们一群人高喊着捉刺客的口号冲进来，三两下就把这群江湖人给捅了，然后给了皇帝两个选择：一是自动写下退位诏书让位给秦王，反正他身体也不好看样子也撑不了多少，可以保他不死；二是如果他不同意，那么第二天宫里就会昭告天下皇上被一群江湖反贼害死，宫里宫外都有秦王私军把持，上位也是易如反掌。
总结两个选择就是——不管过程怎么样，我秦王就是要成为皇帝。
苏慕仙：“……”
造反造得这么有底气这年头真是很少见了。
“同意如何，不同意又如何？”皇帝拢着袖淡然地望着底下站着的这群人。
“原以为你过了这些年会有所长进，没想到还是这样的愚蠢。”他平静地对秦王说道，“退位诏书朕是不会写的。”
“哼，皇上做人还是识时务的好。”秦王被他的话刺激到，显得有些激动，“整个皇宫的守卫已经替换成了我的平西军，宫里宫外都是我的人，我还有一支三万人的大军在城外候命。太子府邸已经被围困，霍王再有神通也被我折了双臂，如今等同于废人。”
“不知皇上还有什么倚仗？就凭你那几个弱不禁风的暗卫？”
说到这里，站在他身侧的梅红雪打了个手势，一直默不作声的影提着剑往前走了一步。
皇帝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小动作，目光仅停留在秦王身上，听他说完，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消化他话中的内容，然后点了点头：“是朕说错了，这些年你还是有几分进步的。”
知道在宫中安插人手，困住太子和霍王，还有培养平西军，比起当初争夺皇位时的手段已经进步了不少。
“这皇位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霍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先皇后早逝，我母后也是皇后！同样都是嫡出，明明我更优秀，父皇也更偏爱我，凭什么就把皇位让给你继承！”
皇帝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骂。
“要不是父皇病重之时我在边塞迎击叛军，哪轮得到你给父皇灌迷魂汤！”
“自古以来，皇位继承便是立嫡立长。”皇帝终于开口了。
“若嫡长无能，便该立贤立能！凭能力，你哪里比得上我？拼人心，你又哪里拼得过我？论治国之才论军功，我都有，你有吗？”霍王质问道。
“我本该是当今天子，我儿也该是东宫太子！”他一手指向金銮殿中的龙椅说道，“这把椅子根本轮不到你来坐！”
“你说朕不该坐，可朕已经坐了二十多年。”皇帝平静地说道，“你说你比朕更合适做皇帝，论才能或许是，但你没有君主之仁，这就是当年父皇最终没有选择你的原因。”
他摆了摆手示意苏慕仙停下，自己扶着扶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秦王一行人。
自打秦王等人入京后他就以身体抱恙拒绝了这些人的觐见，尽管早就有所预料，但亲眼见到这些人站在他跟前还是有说不出的感慨。
皇室亲情向来淡薄，兄友弟恭也不过是想象罢了。
“皇弟你在平西镇守反对苛税的百姓，私自训练平西军的事，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么？”皇上指着垒在桌上的一叠奏折说道，“白日之下无鲜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臣们上的折子都在呢，要不是朕压了下来，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耀武扬威？”
他一扬手，奏折直接摔到了秦王脚下。
“看看，大臣们是怎么说的？真当朕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一动怒忍不住掩着嘴轻咳起来，苏慕仙左右看了看，暗卫都在戒备没人顾得上，只好自己上前帮他轻轻地拍背顺气。
秦王站在原地巍然不动：“既然皇上知道，那就好办多了。”
梅红雪进来后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也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除了霍王和太子殿下，各位重臣也在我们的监视之下。除此以外，京城里还有许多我们的人手，最近不少人涌来进来观赏元宵灯会，这个节骨眼上，皇上也不希望整个城出什么事吧？”
“不必威胁朕。”皇帝看了他一眼，“引导这些江湖人谋反，还勾结前朝遗民的人就是你吧？能把江湖搅成一潭浑水，你比皇弟倒是要聪明些。”
他连这也知道。
梅红雪的脸微微一变。他暗中诱惑以武林盟主为首的这群江湖人篡位无非是希望他们闹腾的时候能吸引官方的注意，从而达到遮掩己方的目的，事成之后还可以把锅全推他们身上，把自己清清白白地摘出来，但是没想到皇上竟然什么都知道。
“不管你说什么，知道多少，你今日都不可能再走出这座大殿了。”秦王冷哼一声，朝身侧的人一招手，蓄势待发的黑衣人立刻冲了上去。
“保护皇上！”
“带陛下先撤！”
围在皇帝周围的暗卫迎上秦王的人马立刻分散了开来，有几个却朝秦王和梅红雪直冲了过去，大概是打算擒贼先擒王，于是最后还留在皇上身边守护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苏慕仙有点抖。
手抖腿抖心也在抖。
说打就打完全没有防备，而且她皮薄血少，还能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走出这扇大门吗……
“陛下，往这边走。”暗卫用身体掩护着皇帝慢慢往大门撤退，苏慕仙一看这会儿只有她还留在大殿上方，立刻小跑着跟上了这两人。
暗卫兄你可要给力些啊。
她默默祈祷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唯一的愿望就是赶紧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等江元重来找自己。
……说起来，他应该会来的吧。
苏慕仙悄悄地怀疑了一秒，然后立刻摆正了心态。
不管他来不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紧出去不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啊！
然而今天她注定是要事与愿违了。
跟在梅红雪身边奋勇迎击皇上暗卫的黑衣人见他们要跑，剑一横隔挡开攻击，回身便向他们刺去。
“陛下小心！”
暗卫大喊一声，拉着皇帝险险避过了这一剑，而这一举动也顺利地露出了悄悄摸摸躲在皇帝身后的苏慕仙。
苏慕仙：“……！”
不是吧，她都拿皇上当肉盾了竟然还不行？
剑尖带着轻微的啸声从她头顶挥过，削落了一缕头发。苏慕仙只觉得好像有一盆凉水从头顶浇灌下来，浇得她天灵盖发寒。
真是夭寿，这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实在是太刺激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口中念念有词，脚下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
黑衣剑客一击不中，反手一挥再次向皇帝刺去。暗卫一边护着皇帝一边还要应付他的进攻，不多久就显出了颓势，招架之间隐隐现出了无力感。
苏慕仙已经离他们有些远了，周围的人都在混战反而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么一个小角色，她心里一喜，这要趁乱跑向大殿正门，忽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只见暗卫把皇帝陛下向她这边推了过来。
对上她茫然的眼神，暗卫红着眼一边死撑一边大喊：“带陛下走！”
苏慕仙：“……我靠！”
平生极少骂人的苏掌柜这时也忍不住爆粗了。
皇帝陛下现在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敌方重点关注对象好吗？她带着他无异于带着一个移动人形活靶子，就等着被人串成窟窿眼呢，还走什么走。
果不其然，皇帝一转移，黑衣剑客的剑转了个方向朝着苏慕仙而来。
皇帝体弱，这种情况下只能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袖。苏慕仙甩了两次没甩开，只好带着他一起跑。
不知道是犯了哪门子的衰神，就在苏慕仙拉着皇帝陛下又一次准备躲过袭击的时候，她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扑去——在外人看来很像是她舍身为人主动去为皇上挡了一剑。
剑尖刺入了肩胛骨。
疼。
疼得要死。
温热的血液溅出来洒了她满身，黑衣剑客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漠然地抽出长剑，丝毫不管被这力道顺手甩到一边的苏慕仙，挽了个剑花又朝皇帝陛下刺去。
苏慕仙疼得几乎要失去意识，捂着伤口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艰难地抬起头望了一眼绊倒自己的罪魁祸首——之前皇帝陛下发脾气时摔下来的几本奏折。
苏慕仙：“……”
感觉自己……死得好冤。
……
伤口的血止不住一般越流越多，水红色的宫女装已经被染成了深色，苏慕仙倒在地上意识已经有点模糊，视线朦胧地看着皇帝一方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几个都渐渐聚在了他身边，只等鱼死网破的时候牺牲自己保住他一人。
想不到玉器街的那个神棍说得还挺准，这真的是血光之灾啊。
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苏慕仙忽然想起了那个王瞎子半仙说过的话，不禁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舍不得那几个小钱，至少应该让他帮帮消消灾的，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晚了……
诶？
吱嘎一声，大殿大门被人从外猛然推开，火光从外面倾泻进来，苏慕仙眯起眼望过去，看见了站在最前方的四个人。
江元重，胡小蝶，唐羽一，还有……慕容惊雪。
大殿内的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了一下，还是秦王慌乱的叫声唤回了众人的神智。
“守卫呢！守卫呢！怎么会让他们进来的！”
这几人他虽然没见过，但平时听梅红雪提过一两句，勉强能对上号，自然知道他们不会是来帮自己的。而他们能完好无损地站在门前，说明他安排在门外的守卫根本没派上用处。
原本以为已经胜券在握，仿佛看到皇位就在眼前的秦王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
他引以为傲的平西军……
还是梅红雪率先反应过来，对手下吩咐道：“拖住这几个人！”
不用他吩咐，唐羽一和胡小蝶已经加入了战局。慕容惊雪看了江元重一眼，也提着剑身形一晃出现在了皇帝身边，替他挡下了黑衣剑客的剑招。
江元重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冷却凝固了。
他盯着浑身是血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的水红色宫装的小宫女，连走上前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敢上去确认苏慕仙是死是活，答案是前桌也就罢了，如果答案是后者……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联络了霍琰之后他又找到了胡小蝶和唐羽一，陈述完事件的前因后果后，对方表示愿意和他一起进宫救出苏慕仙，顺路还把遇到的慕容惊雪一起拐了进来。霍琰的霍家军与平西军在宫门口就打了起来，引起了不小的混乱。他们提前入了宫，一路找一边打听，最后才得知苏慕仙可能在太和殿里，而不巧的是皇帝和秦王等人也在那里。
问到苏慕仙下落的时候江元重就有些不祥的预感，现在，他发现预感成真了。
“江……元重……”
苏慕仙见他在门口傻站着不动，艰难地朝他伸出了手。
她感觉她现在还能抢救一下，再傻站着不来救她，她就真的要死了啊。
话音落下的下一秒，那个呆站在门口的男人就出现在了她身边，像是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紧紧地把她搂进怀里，仿佛要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苏慕仙：“我……”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江元重依旧紧紧地抱着她。
苏慕仙：“……”
不，你相信我如果你再这么抱下去我就真的要完蛋了。
她用眼神投去求救的信号，但沉浸在她还活着的喜悦中的江元重显然没有接收到这个信号，迫不得已她只好挣扎着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
“疼……”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终于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江元重：“……”
不好。
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的他急忙从怀里掏出萧清霖送他的药瓶倒出一颗喂进了苏慕仙嘴里，然后撕下衣服的一段布料暂时将伤口扎了起来。
“我来吧。”胡小蝶喘了口气在他身边停下，“你先去把他们解决掉。”
她指了指仍在拼死反击的秦王的亲信。
外面的士兵还没有完全解决，里面也就他们几个能腾出手来帮忙，而皇帝的暗卫已经死伤得差不多了，秦王那方却还有十来个人。
“好的，交给你了，照顾好她。”
江元重说完，捡起一把剑也加入了混战。
梅红雪离他最近，所以他第一个下手的目标也是他。
梅红雪看到他出现似乎很激动，素来温和的表情也有些扭曲：“你说过你不会插手此事的。”
“我说什么你就信？”江元重面无表情地一偏头，躲过他剑招的攻击，脚步一错，手腕翻转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本来确实不想插手的，可凡事都有意外。”
如果苏慕仙没有误入地道进入皇宫，他确实不一定会插手他们皇家的事。
“呵。”梅红雪冷笑一声，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说辞。
梅红雪虽然在江湖有为青年榜上排名第一，但单论武力却不及江元重，且先前已经动过手，耗费了不少体力，没一会儿便败下阵来，被江元重擒住双手按在了地上。
与慕容惊雪对阵的黑衣剑客实力显然很高，周旋了这么久才显出颓势，眼见他露出破绽，慕容惊雪正要一剑刺穿他的喉咙，却被江元重阻止了。
“慕容兄且慢。”
剑已出手，闻言慕容惊雪反手一挑，直接挑飞了黑衣剑客手中的长剑。剑柄在他背上重重一击，在他腿弯处又踢了一脚，终于使这个仿佛人形兵器般的家伙跪了下来。
眨眼之间，场间形势瞬间反转。
“不，这不可能！”秦王癫狂地抱着头环顾着四周，“我计划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不会失败的，我不会的！”
“认清现实吧，不要挣扎了。”唐羽一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中淬毒的匕首贴上了他的脖颈。
“不可能！不可能！”
秦王疯狂地左右环顾着：“是谁！究竟是谁！我的平西军呢！”
“是我。”伴随着一道豪爽的笑声，霍琰大步走了进来。
“不可能！你已经废了双腿了！你怎么还好好的！”秦王不可置信地指着他的腿质问道。
“做给你们看的小把戏罢了，竟然也信。”
霍琰对他的智商表示怀疑：“你亲眼见过我骨头断了吗，就这么信誓旦旦地说我残废了，有毛病是不？”
说到这里，他忽然阴测测地呲了呲牙：“说起来，你们敢动我的儿子，呵呵……”
剩下的话意犹未尽。
秦王像是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只呆呆地望着他，重复道：“那我的平西军呢……我的军/队呢！”
霍琰挑了挑眉正要回答，一个士兵急匆匆跑了进来，大声报告道：“禀告王爷，所有叛军均有投降，包括城外的三万人部队以及江湖人组织的野军，共计三万九千一十六人，具已收服。”
霍琰摆摆手：“先带下去看押起来，等候陛下处置。”
说罢，他看向被护卫搀扶着看起来十分狼狈的皇帝请罪道：“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皇帝陛下摇摇头：“无妨，怪不得你。”
他早知秦王有谋反之心，也做好了应对措施，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导致自己的反击现在才来。
不过就算秦王谋划了这么多，到头来也还是一场空。
皇帝几乎是怜悯地看了眼失魂落魄的秦王，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
时也，命也。
“不知陛下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人？”霍琰请示道。
“秦王和秦王直系押入天牢，隔日再审，其余人等，容后再议。”皇帝捂着嘴咳了两声，搭着暗卫的手出去了。
“有什么要解释的，也等过两天再向朕解释吧。”
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霍琰看看昏迷不醒的苏慕仙无奈地应了一声。
“是，微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