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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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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循着霍青的指引在回廊间兜转,胤礽脚步渐渐放缓,几度想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又莫名踟蹰,犹豫间就见眼前一片青碧之色。

    入了隐在泪竹林中的静室,胤礽环视一遭,抬头去看霍青,待想笑人一句记性不错,方才发觉喉中暗哑发不出声。

    深吸口气,胤礽端着浅笑从广袖中掏出十几个一指高的瓷瓶排在竹盘中,指了分作四色的瓷瓶与人细说药丸用处。

    霍青拉着胤礽在打磨得油亮的桐木宽榻上坐了,歪了身子靠在人身上,待人熄了声,轻声道:“二哥,你快点儿长大入了朝堂,弟弟也好轻松些。”

    霍青毕竟年长胤礽许多,又是在边疆行伍间磨练出的健硕身形,为将头撂在人肩上,只得垮塌了肩膀,扭曲着身子,看上去倒像是将胤礽抱在了怀里。

    好歹如今暑热扰人,胤礽虽觉酒意上头,却也不会将此处错认为异世入了夜便寒风簌簌的苍茫草原。

    抬手轻抚着霍青的头,胤礽柔声道:“年轻人莫要躲懒。”你都能将英郡王劝转了心意,定是看开不少,何以仍不肯释怀?

    见霍青不肯答话,胤礽侧了侧身,让人枕着他的腿躺倒在榻上,抬手为人按揉穴位。

    静默片刻,胤礽到底松了口,叹道:“明年童试,后年若取上乡试,我便参加隔年会试,可好?”

    “好。”霍青闭着眼,哼了一声。

    “你放心去办差,你七弟在国子监同贾蔷玩儿得好,书楼相关议事不会落了他的。”胤礽看着霍青眉浅浅沟壑,心疼的按了按,狠了狠心,未免拖沓太久再生变数,决定一次将往昔种种撕捋明白,不过对着霍青,胤礽到底舍不得快刀斩乱麻,只得采取循循善诱之法,“对了,我给你相了个妹夫,又怕你不稀罕。”

    “我信二哥的眼力,不知道谁家儿郎入了二哥的眼?”霍青仍闭着眼,只愿胤礽所言非他所想。

    “英郡王。”胤礽见霍青抿了唇,轻叹一声,“只看今日这般荣宠,郡主婚事,凡夫俗子怎敢高攀?”

    霍青拧了眉头,今日公主一来,他便晓得自家妹妹到底是被那几个分不清里外的给害了,但是他除了断人臂膀,罚人闭门思过,一时间却也做不得什么。

    他只想保护几个亲人而已,怎么就那么难!

    皇家规矩那样多,三步一礼,七步一跪,单年节入宫觐见那身朝服就同他在边疆时所着兵甲一般重量,更何况还有那样多的人抱着奢念,在旁聒噪怂恿,入了局就要提了一辈子的心——

    胤礽手指抵在霍青眉心,将人眉头抚平,深吸口气,他现在是明白了霍青为何要发那样大的脾气,手足相残,竟是同异世一般。他记得那晚雅尔江阿捏着家书跌跌撞撞的撞进他的营帐,一双爱笑的眼赤红似疯魔,也哭不出来,整个人都是木的,他实在看不下去,搂着人拍哄一夜,才在天将亮的时候听见人几声哽在喉间的闷吼,而后他探查得知雅尔江阿嫡长子、庶次子同日而亡并非意外,竟是雅尔江阿的庶出兄弟挑拨雅尔江阿的侧室对嫡子下手,笑做黄雀,但是连他都能探查清楚的缘由,简亲王却不跟给人个交代。故而,他膝上这人打从窥破霍思对其的信重保护,便认定霍思为父,只做霍青——

    胤礽抬头再看一回静室摆设种种,这一角天地处处为竹,而非旁物所筑,想来,人建此处乃是为了纪念,并非怀念。

    倒是他小看了人,想岔了。

    胤礽放了几分心,低头看见人薄唇紫红,念起医书上说这是急火攻心之症,又是一阵心疼。

    所幸霍妍聪慧,霍青不必受失去至亲的苦楚。胤礽张了张口,只能道说苍白的安慰:“郡主聪慧,英郡王也长进不少,定会一世安稳。”

    霍青不愿再说此事,将他与张宁的对话说给胤礽,望着胤礽的双眼中满是委屈:“二哥,你可别再在文章里写你那些抱负了,那位极爱异想天开,戍边屯粮,兵士若当真都成了耕农,可怎么打仗。”

    “叫你种东西,你就那么实诚的叫自个儿兵去种?”胤礽眨了眨眼,将膝上人头摆正,仔细瞅了瞅,见人所言并非玩笑,顿生恨铁不成钢之火,正巧不必再掂量着词句为人化解心结,抬手戳点着人的脑门教训,“你不会让靖王在户部安排,引了无地农户去?许诺种了开荒时缴租五分,五年还是十年的之后那地就归了耕种之人,就已足够诱人,且农户定会养些家禽,到时候兵士也可吃得好些,戍边不也定了心?再者说,若那绛彩国再闹事儿,好容易有了安生立命之处的农户也不会乐意,到时候,不必征用青壮农人为兵,只请人帮兵士筑些工事,总有好处。”

    霍青抬手护住额头,诺诺道:“可是户部没钱——”

    胤礽眯着眼,将人看过一回,这是气傻了?抬手掐了人耳朵一把,见人嘶了一声,抱头跃起,笑道:“还没傻。”迎着人委屈的目光,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襟,续道,“至于银钱何处来,今儿给你的盒子,请张总管拿走没?还有书楼,边上的几家酒楼也在翻新,怕是也易了主,那位精明着呢,现下世情算得上是国泰民安,奇巧物件儿销路最好,皇帝自个儿赚了钱贴补军士,大臣还能说什么?”

    霍青揉着耳朵,坐在宽榻另一头,叹气:“二哥,你几时也钻到钱眼儿里了?”

    “我原以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便是世情坎苦极致,也曾有过大不了开荒种地去的荒唐念头,直到今年置了庄子后,春时去玩闹,跟着人插秧,插得不好看不说,与我年纪相当的丫头都整出一亩地了,我这后跟着帮收拾残局的,才弄出半亩地。但他们种那么些地,缴租赋税过后,也不过能保了温饱。若非如此,做什么将自个儿卖给咱们,有为何拼命供着家里头的男孩儿上进科考?”

    霍青默然良久,叹了一声:“二哥,你——这辈子真不打算篡位?”

    胤礽瞪了人一眼,忽的笑开,指了自个儿膝头,道:“过来躺下,我瞧着你这是醉迷糊了,来,我给你再揉揉!”

    水泽见水泊同恪王世子水沐聊得欢畅,小心的端着酒杯起身挪到胤禔身边坐了,悄声道:“时辰已不早,那两个怎的还不回来?”

    “书安在。”胤禔简明扼要的答道,当着水泽的面,镇定自若的将人递过来的果酒换做果茶。

    水泽想到昨晚胤禔醉酒失态的模样,轻咳一声掩去笑,复又肃声道:“我还没醉,别糊弄我,我刚刚瞧见怀瑾拉着瑾安溜了。”

    “他心里不舒坦,昨晚宴上也没少喝酒,大概在清净地儿歇着呢,瑾安酒量好,定不会叫他耽搁了正事儿。”胤禔眼瞧着别处,便没瞧见水泽拧起的眉头。

    瞧着穆诚因边上的话笑弯了眉眼,胤禔放了些心,饮了口果酒,偏头去看水泽,笑道:“堂兄说着自己没醉,可醉酒的人都是这么说的。琏儿是爱闹,但是那是因为人心苦,口舌再能耐,人年纪小辈分低,就是受欺负,所以他做事惯常多想。霍青在咱们几人中年纪最长,心事儿也重,对能带着他闹妖的自然稀罕。”

    听着胤禔这话越说越没了谱,水泽一时间哭笑不得,倒还有闲心安慰自个儿一回人家好歹说的还是‘咱们’,是没把他当外人的,可是,以心情不好为由让旁人体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小小年纪,心里压了那么多的事儿,就不怕少白头?凡事总该量力而为。”水泽听着有人执了银箸击樽而歌,念着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定下主意待过几日寻了僻静处再说。

    站在水泽身后的霍青抬头看天,昨儿他说人的话,今儿就被人说了他,还真是天道好轮回。

    水泽瞥见水清边上的孩童瞧着他身后笑,回头见着一大一小带着一模一样的无辜表情看他,磨了磨牙,给人小小记了一笔账。

    “心谈得舒坦了?”

    “还好,酒醒了。”

    你刚刚只饮了一樽酒就去接宫中旨意,哪儿来的那么大的醉意,还是说昨儿喝得酒拖到现在才醒,敢情你今日一直在梦游!水泽心里将人骂过一回,拂袖起身去寻水泊说话。

    胤禔在胤礽从他背后走过时,悄声道:“水泽堂兄为人厚道,你们别总欺负人。”

    “晓得啦。我去瞅瞅穆诚。”

    花宴热闹一整日,诸家夫人携儿女归家,不免论说今日小小郡主之宴便有如此皇家隆恩,也不知那府上少年人将来造化如何。

    各家老爷子多在挠头,皇上行事愈发诡奇难料,虽说明旨是让一位王爷和一位世子领兵,可单这一道旨意便折腾得户部和工部诸人叫苦不迭,竟是要引了百姓异地而居,也不怕坏了江南鱼米之乡的收成。

    只是皇帝旨意已下,相较其他却也算不得大动干戈,而待考士子已有不少人盛赞皇帝英明,众人挠过头便也罢了。

    南安王妃弟妹秦梁氏归家后,同秦邦兴说过宴上见闻,叹了一回皇帝对南安王府的宠信,对秦邦兴不许她携女同行的主意,很有几分不悦。

    秦邦兴皱了皱眉,与人对坐了,细细分说:“咱们亲家同王府已是姻亲,恪守礼节的来往,情谊淡着些细水长流,好事儿也不会落了你,修哥儿、攸哥儿两个能入松瑶书院读书,还不是姐姐递帖子求的?南安王府忌讳表兄妹这个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总想着好事儿得全落在咱们家。”

    秦梁氏只觉面上作烧,低了头扭帕子,话理儿她不是头回听人说,人说得这么明白却是头一回,想一想今日宴上姚家夫人的不自在,而她却是位在上宾,也是该知足,可王府贵气逼人,只一宴客水榭便庄重精巧至极,她总是想给她的女儿挑了最好的。

    见秦邦兴叹过气站起身,秦梁氏忧心惹恼了夫婿,惶然起身,诺诺道:“老爷这是……”

    “我去问问攸哥儿和修哥儿今日宴上有什么消息,你先歇着,我今晚睡书房。”

    书房中,听两小儿说过宴上所见,秦邦兴考校人一回,嘱咐人莫要太过在意交际,也莫要与人攀比,见幼子微微别开脸,似是想藏到烛影里去,叹一声,道:“攸儿,旁人说那天生之才是老天爷赏饭吃,可你又想过没有,小小年纪将心开了七窍的契机有多苦?何苦扭曲了自个儿自误。先前你先生也说过你二人可下场一试身手,是为父私心,想让你们兄弟再修习一年,磨练心性。”

    “儿子惭愧,未能体味父亲苦心。”秦攸折腰告罪。

    见幼子认错,秦邦兴便也不再多说,又吩咐二人莫要贪用冰食伤了脾胃,便放了人去。

    书房静下,幽幽花香弥漫,秦邦业拈笔蘸墨,笔走游龙,回锋收笔,将笔丢进瓷钵中,阖眼静坐。

    片刻后,花香渐淡,有人从书房屏风后绕出,探身取了桌案上的字,看视一回,抬眼与人对视,道:“你这‘忍’字些的愈发好了。”

    秦邦兴面上并不惊讶,将棉宣从人手中抽出,揉作一团丢在茶杯中,道:“你怎的来了?”

    “你现在倒是连瞅都懒得瞅我一眼了,就为了我戳破你惦念的西洋景?”来人施施然在椅上落座,手腕一转,抖开洒金纸扇轻摇。

    “甄应嘉!”秦邦兴低喝了人名,深吸口气,拂衣落座,沉声道,“你不好好在你的江南呆着消暑,怎的入京了?”

    “我来给皇上送江南的盐引册子,受人所托帮几姓人家的士子寻个座师。现在看来疲懒一回倒是有意外之喜。”眼见人伸手去取茶盏,甄应嘉合了纸扇,道,“本打算请你为我与南安王世子引见,现下怕是不妥,听说那天机楼改的茶楼正在修整,我远远瞧着那架势,似在修葺书楼,便打算搭了世侄的车,入松瑶书院一览。”

    秦邦兴手上动作一顿,垂眼思量片刻,道:“松瑶书院无需人为引,你投了拜帖,自有人接待。小儿年幼,我舍不得他往江南遭罪。”

    “难得见你说句实话。你倒是心疼儿子,不过,世家从来都没法儿安稳度日,坐了一族之长的位子,若不想家族江河日下,就得踏着刀剑儿在火里走。你现在娇养了儿子,日后,似那贾家守不住祖业、压不住族老,可别后悔。”甄应嘉站起身,转身慢步往门口行去。

    待其行至门口,果不其然听到身后人妥协道:“方森杰有一心爱弟子,乃是荣国府长孙贾琏,那书楼虽说是几家王府的世子凑着银钱做的玩意儿,但是已经在皇上面前挂了号,听说挑头的就是贾琏。”

    贾琏,贾赦的儿子,倒是兜兜转转又到了这家人身上。甄应嘉回头笑道:“多谢汝祥。我今日瞧见盆快开的昙花,便带了来,本打算与你共赏,可惜,不过前些日子,西来客商说了个有趣的方子,将刚刚凋谢的昙花用烈酒浸了,一碗可梦故人。”

    出了秦家,甄应嘉坐在凉轿中,捏着个冰盒把玩,这荣国府大房倒是挺有意思,竟然当真立住了。琏,倒是不负贾赦取的这名字,能得了方森杰的青眼,他倒是想瞧一瞧这小子的本事。

    甄应嘉此来住在境外别苑,与秦府甚近,不过片刻便到了。

    甄应嘉刚刚在有冰盒消暑的堂屋中坐定,就听有商铺掌柜求见。想起自个儿往秦府前的交代,甄应嘉叹了口气,贾家小子敢折腾书楼,想来是早就在皇帝跟前挂了号的,胆子着实不小,倒腾出来的这小玩意儿说不准也是得了皇帝授意,他总不能跟皇上抢银子。

    甄应嘉颇为可惜的看了眼手上冰盒,将之丢在案上,对仆从吩咐道:“请刘管家进来。你比着先前给秦氏另两房送的礼再厚两分,添上笔墨纸砚,送去秦府。”秦府消息果然灵通,他先前多方打探,仍不知贾家小儿竟有此能耐,这行事手段与其说是方森杰的弟子,更似得了霍百里行事的真传。

    也不知将来会不会承了他先生的差事。无论怎样,他都该将人见上一见,或许日后有缘做同僚。甄应嘉抖开折扇,看着上头的山水脉络,轻轻抚过。

    “甄应嘉在京城。”霍华星捏着黑子点在白龙之中,直扼咽喉。

    方森杰拧了眉头,复又松开,道:“这时节倒是他该来叙值的日子,只是这回人怎的不避嫌了?”

    “怕是请托之人不许他走。”霍华星拿过冰盏饮了一口,道,“今日在琏儿那投机取巧的铺子里做伙计的暗羽来报,在铺子里见着甄应嘉了。”

    方森杰嫌弃的瞅了眼霍华星,说个事儿还得损他弟子一回,实在太过记仇。

    “你说琏儿那点儿小心思能难住甄应嘉么?若是难不住人,待那物件儿被人学了制法去,那小子该哭了。”霍华星盯着桌上吐着寒气的小小玉兔,满眼的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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