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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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的宴席的灯光照得城主府一片明亮，食物的味道十里飘香。
我站在离设宴的大厅还有三步远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扯掉了蒙在眼上的黑色缎带。还好，血迹已经干涸，看不出什么来。
“展挽城。”后面传来冰冰凉凉的声音，在黑夜里带着哀伤孤寂的味道。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缎带，回头。是紫零。
“宴席布置得很好，菜肴也很……”我注意到紫零面沉如水，即便他站在没有灯光的黑暗里，我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哀伤。
紫零走到我面前，唇边再没了往日的散漫的笑容。问：“你今天对十九王子说的那些，可是心中真实所想？”
“原来是这个。”我放松下来，笑着反问：“为人君者，当是金口玉言，你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闻苏一回来，你果然不需要我了。难怪自古谋臣大多难以善终，今日算是懂了。”紫零盯着我，眼眸光华惨淡：“展挽城，不论你今日一席话是真是假，你我十六年的情谊就此散尽，从今你是君我是臣，如是而已。”
我呆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紫零已经进了大厅。
拐角处，一双黑眸熠熠生辉，在黑暗里尤其明亮。
“主上……”小格担心地唤我。
我将缎带缠绕在手腕处，恍惚间似乎看到大大的黑色的蝴蝶落在手腕上，安静地扇动它薄薄的翅膀。
捏了捏有些僵硬的脸颊，我扬起笑容，走进了大厅。
紫零坐在左手边第二位，旁边的小厮正给他倒酒。闻苏端坐在我右手边的位置，以他先城主养子的身份再合适不过。北轻城坐在我左下首，依旧是墨发高束，衣着闲适。其余就是一众臣子依序入座。
我笑容清浅，遥举酒樽，扬声开口：“轻城王子难得来我雪安城，如今距我十六诞辰还有一段时间，还请轻城王子暂且在我临客楼住下。也可借此机会，饱览我雪安美景，定会让王子流连忘返。”
“如此叨扰了。”北轻城举杯谢过。
我扬唇，心情甚好，吩咐小格：“传歌舞吧。”
琴声绕梁，歌声婉转，流云广袖，翩若惊鸿。
我单手撑着额头，眼光迷离。复又想起今天刚刚过了晌午的时候。
“这样做真的妥当吗？”闻苏拿着雪安城中大家闺秀的名册看着我。
我负手而立，笑：“有何不妥？北崖作壁上观十几年，若是他准备一辈子保持中立也就罢了，如今北轻城既然来了我雪安城，我就要彻底地把他拉进这个漩涡里。况且，六年前我向北崖求援，结果书信被截，送信的马也被做成了菜，这事难保没有北崖的份。这仇我可没忘。”
“那你也没必要牺牲雪安的大家闺秀啊。”闻苏依旧不赞同的劝说我。
我嗤笑一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名门贵女本就是用来联姻的。不用她们，难道用我？我可怜她们，谁来可怜我？”
“你……罢了，我会办好的。”闻苏伸出手，顿了一下，才揉揉我的头发，低叹一声：“这些年我不在府里，辛苦了你。”
我笑，手覆上腕上带着血渍的缎带，不动声色地摇头，笑意冰冰凉凉。
思绪回转，已是最后一场歌舞。小格正在介绍表演的各家闺秀：“……童家嫡长女童筱央，左家嫡女左子缪。”
“展大人，你似乎漏掉了一个人。这美人中心的绝代佳丽，不知是哪家的？”
顺着提问人的声音，我看向大厅的中心。一见惊华。那人，岂是绝代佳丽可以形容。
“这是本王子的幺妹，北崖十一公主北思睦。”北轻城的声音蓦然响起。
说起来这一代北崖王到真是子息繁盛。王子共有二十一名，公主十一名。但受宠者独有十九王子北轻城和十一公主北思睦。
北思睦的大名，即便多年不曾出府，我也是听到过的。容颜绝世古今无双，回眸一笑自是倾国倾城，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美女。
传言她舞姿曼妙，悠悠一转便恍若昙花绽放，华裙一摆便有暗香浮动，广袖一扬便是摇曳生姿。
大厅中央的美人正一袭柔嫩粉衣娇艳夺目，眉如墨画，眸若寒星，妆容精致，眉心处一朵桃花自有一股绽放到极致的妖冶之美。
“北崖北思睦见过挽城城主。”美人盈盈一拜，果然如传言般，甜香的味道弥散开来，让不少名门贵公子迷醉地深深吸气。
我闭了闭眼，不由觉得眼眸有些酸痛，温热的液体在眼睛里打转。
“起……吧。”我抬手，温热的液体似乎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主上，你没事吧？”站在我身边的小格察觉到我的不适，问我。
我摆摆手，摸了一下眼角。满手的新鲜暗红色血液。
我望着厅中的人，一种漫无边际的孤独蓦然涌来。那种深沉的的孤独感，是即便从小就在一起的闻苏也无法理解的感觉。没人理解，也没人能缓解。那段黑暗的过往只有我一个人经历，那最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身边空落落的，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眸中温热的液体却似乎开始缓缓退去，直到干涸。
一切的发生不过霎时，北思睦还端庄温婉地笑着，用那双带着寒芒的黑眸扫过在场所有人。目光所及，惊艳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紫零还在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不耐烦小厮满酒的速度，亲自拿起酒壶往嘴里灌去。
北轻城正回头跟他的随侍说着什么，黑色的眼眸带着似乎能将天地铺满的黑暗。
闻苏目不斜视地优雅万分地吃着盘中的菜肴，唇角带笑的闲适模样一如记忆中时。
没人看到我刚刚的情况。一如当年的黑暗时光只有我一人。
“主上？”小格轻轻喊我。
我抬头，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北思睦再次拂了拂身，仍旧带起一阵甜香。“挽城城主只怕是没听见思睦的话，思睦再说一遍就是。思睦听闻雪安城的雪安酿是天下难寻的美酒，而雪安酿中又以挽城城主的千金斛为最。思睦斗胆，想向挽城城主讨一坛千金斛解馋。”
我愣住，没想她提的是这个要求。雪安城特产的雪安酿的确是让人闻之微醉，饮之忘忧的美酒。而那年我闲来无事改良后酿出的雪安酿，更是比普通雪安酿香醇百倍的美酒，流传到市面上，可谓一斛千金，故名千金斛。虽是入口温和，但却是极烈的酒，女子甚少有承受得住的。北思睦这样一个王族公主，闺秀之典范，竟会向我讨要一坛千金斛，倒是稀奇。
“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去年本城主将满窖的酒都送了人，只有三坛埋在了落瑜山的千年古树下，可以尽数赠予思睦公主。但路途遥远，便是快马加鞭也要三日方可取回。还望思睦公主莫要心急才是。”我点头答允。本要问她用来做甚，总归不是我要操心的。只是想等牟凉回来一起喝，只怕是空想了。
“那思睦就谢过挽城城主了。还有一事，思睦大约要和十九王兄一起回去，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我点头，吩咐小格：“将临客楼旁边的留风居打扫干净。”
“等一下。”一直沉默的北轻城忽然笑着打断我，意味悠长地看了眼北思睦，北思睦白皙如雪的脸颊染上一抹嫣红。“本王子说过，幺妹思睦素来仰慕闻公子，今早展大人带本王子去临客楼时，本王子看那倾国院倒是离闻公子的度苏院近得很，倒不如让思睦住那里，也好闲时勤向闻公子讨教。”
“哦？轻城王子倒是有心，那便如此办吧。”我看了一眼闻苏，见他并无反对之色，颔首，“另外天色已晚，更深露重的只怕女孩子受寒，宴会就到这里吧。”
漫天的星辰渺小得有些模糊，夜色沉沉，深深地归宿感铺天盖地地涌来，仿佛是致命的漩涡，将我拉进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小格在一遍又一遍的洗我浸满了暗红色温热血液的黑色缎带，谣天阁朦朦胧胧的灯光下，缎带映射着妖冶的暗红色光芒，半圆的月亮倒映在银色的水盆中，如同沉在血泊中一般，冷冷的肃穆，悲哀的幽寂。
“紫零还好吧？”我问小格。
小格停下手里的活，顿了一下才回道：“紫大人甚是聪明，将壶里的酒都换成了清水，没什么大碍。”
我点头。紫零自然是聪明，若没有闻苏，第一公子的名号就应当由他来当。今早听到那个北轻城来的消息时，便定下了这一出君臣不合的戏码。
“不过紫大人说了，您今天早晨跟十九王子说的那番话，甭管真心假意，他都明明白白地记心里了，只等十九王子走后来找您算账。”小格接着说。
我不由挑起嘴角。这人，记仇的性子真是跟我别无二致。
“主上，牟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您这……”
“住口！”我蓦地打断小格，望着灯光点点的倾国院，闭上了眼睛，“不可以告诉闻苏，谁都不可以说。”
“属下知道，可以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小格声音有些焦急。
我看着天边黯淡的星辰，声音低缓：“闻苏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我死掉了，还有闻苏啊。我会用我剩下的时间，帮他打点好雪安城内外的。”
“可是……”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从我知道我中了血瞳之毒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打算活过二十岁。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应该守着祖上的基业，像城中所有纨绔子弟一样，每天吃喝玩乐平平碌碌地度过一生。不求留名青史，不做什么圣主明君，不危害百姓就可以了。哪知道……”我不由轻嘲。
“主上！您做得很好，比历代城主都要好。”小格急忙忙地安慰我。
我摇摇头，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道：“北轻城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想来雪安城的那些庸脂俗粉也没有他能瞧得上的，还得另辟蹊径才是。那个北思睦能不知不觉混进我才安排好的表演歌舞的闺秀中，想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你也要多加注意她。”
“小格明白。”
“嗯。快子时了，去休息吧。”
我又梦见了那段时光。
我七岁，闻苏刚刚离开三个月，我正无聊得很。
刚刚继承城主尊位一年多的我，尽管甚通事理，天赋异禀，但因为年纪太小，却早早亲政，一直被多名重臣所不容。
我以为，我只要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城主，不惹事，就能太太平平过一辈子，那些老臣也只是有些不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忍就过去了。
我没想到他们会想要制我于死地。
我没想到我查办了李家之后，表面众志成城效忠我的各个名门望族，其实在暗中众志成城地策划暗杀我的计划。
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对付一个七岁的孩子，他们还真是高估我。
那时父亲已经去世，原本人丁兴旺的城主府只剩下我、爷爷，和打小就伺候在我身边的展格。爷爷怕我待在府中无趣，带我去桃夭山赏桃花。
漫山遍野的桃花仿佛没有尽头，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娇艳如血的桃花，一簇一簇紧密地挨在一起，连绵不绝，就连天也浮现出了羞怯的颜色。风起花落，落英缤纷仿若花雨，将人湮没在这红光中，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爷爷就被刺死在了这铺天盖地的红光中，没了呼吸。最后一名刺客倒下去的时候，他也倒了下去。
爷爷说我是个好孩子，展家历代最好的孩子。
爷爷还让我乖乖地做城主，乖孩子会有奖励的。
爷爷拉着我的手说，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能快快乐乐，不识五谷，衣食无忧地，长命百岁。
可是……爷爷就那样没了呼吸。
我抱着他的尸体在桃夭山哭了一夜，哭得眼泪开始渐渐泛红，最终变成了大滴的血泪，浸染了爷爷素净的衣袍，渗到脚下的落花里，那是比桃花还妖艳的颜色。
七岁的我就守着一个尸体，站在空无一人的桃夭山中，风吹过时桃花抖动簌簌而响，脚下的桃瓣被吹起形成小小的漩涡。我就那样手足无措地任血泪留了满脸，怎样也止不住。安静的深夜里，就连鲜血都带着冰凉的温度。
等牟凉找到我时，我浑身上下都浸满了血，衣角正滴滴答答地淌着红色的液体。
见到牟凉，我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醒来时牟凉告诉我，我生来体内就潜伏着血瞳之毒，我哭了一夜，血瞳之毒发作，才会有血泪不停地流。
我问她怎样才能解了血瞳之毒。
答案是没有办法。从第一次发作之日起，随时都有发作的可能。而且血瞳之毒对其他人的眼眸尤其敏感，也许人群之中最普通的一个人，就有着引我血流不止的眼眸。
从那之后，我便鲜少迈出府门。闻苏紫零只说我那次大难后留下了阴影，不喜出府，却不知我是没了看这世间百态的权利。
爷爷，我如今活着都是苟延残喘，遑论快乐一世呢。
所以，只是希望而已。
展氏一脉，怕是要绝在我手中。
醒来时天色刚刚泛白，我却觉得自己睡了几天之久。
八年前我回府之后，才听说那天桃林外桃花结阵，桃枝成墙，只有牟凉一人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闯了进去。
我回府不久，就接到了不服于我的一派老臣的死讯，那之后雪安城上下动荡不安，连年灾荒，落瑜山的古树都险些被人挖了吃了。等到第三年全城上下颗粒无收。我向北崖求救却被西门湮城拦下，让我一度以为雪安城就要覆灭在我的手中。
那年小格带兵搜了十几家名门，得罪了不少人，难民每天都会几百几百地死去，闻苏所在的岚山的存粮几乎被我派去的人搬空，雪安城除了人外不见一个活物。但终究好歹挨过去了一个冬天。
百姓的想法往往甚是奇怪，我造就了雪安城最严重的灾荒，百姓却以为我是得蒙天佑的人，才能让雪安城度过劫难。从那之后我才真正开始声名鹊起。
“哎，十一公主你不能进去，主上还没醒呢。”小格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挽城城主身为一城之主，难道就是这样一个懒惰不思政事的人吗？”北思睦声音沉静，话语犀利。
我抚了抚额角，推开房门，倚在门框上看着一袭白衣的北思睦，实在是难以扯出什么笑容，只是平淡地开口：“思睦公主一大早的，不在屋里梳洗打扮吃早饭，来本城主这里有何贵干？”
“思睦是来找挽城城主吃早饭的。”北思睦说得干脆利落。
我转头看小格：“你没给倾国院配厨子？”
“属下昨晚已经让厨娘过去了，而且怕十一公主吃不惯，特意找的是会做北崖饭菜的人。”小格低着头满脸恭顺地回答。
“展大人招待得很好。”北思睦倾国倾城地微微一笑，说：“只是思睦得寸进尺，想尝尝雪安城的菜品，又觉得雪安城最好的菜肴当是在挽城城主这里，于是就过来了。而且思睦觉得和挽城城主同为女子，挽城城主六岁继位，执掌雪安城大权，很是厉害。思睦也是极钦佩的。思睦想着挽城城主白天政务繁忙，没时间理会思睦，所以思睦就趁着早膳时间，来和挽城城主多多学习。”
我揉揉眉心，觉得眼睛又有点不舒服。这名门贵女、王族公主，都这么能说会道吗？
“小格！还不给思睦公主上茶！”
吃饭的时候，我再一次由衷地钦佩北思睦。
世人只知相传思睦公主容颜绝代，一舞倾城，却忽略了很多细节上的问题。
比如如今她就可以两片薄唇开开合合不知休止地说着，天南海北无不涉猎，而且在不声不响中解决了她面前盘子里的所有食物。
仪态万千的优雅模样让自幼向纨绔公子哥儿看齐的我自愧弗如。
“思睦这一路上看来，雪安城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就觉得挽城城主一定是个勤政爱民不辞辛劳的城主。”北思睦笑得温温婉婉、客客气气。
我笑笑：“八年前因本城主一人之过，让雪安城方圆几千里的土地上三年内颗粒无收，十三座名山寸草不生，如今五年过去，百姓也不过勉强衣暖腹饱，何谈国泰民安？”
“挽城城主可是在怪罪我北崖五年前没有相助雪安城？”北思睦眉梢微翘，笑靥明媚如暖阳。
我微微合起眼眸，气息悠长，声音平缓：“国家之间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帮？本城主如今想来反倒还要感谢北崖，没趁人之危出兵雪安城。”
“挽城城主能这样想倒是最好。思睦也不多费唇舌，思睦如今站在挽城城主面前，就代表着父王和王兄的意思。思睦看昨天挽城城主安排一众名门贵女献艺，挽城城主也是想要拉拢我北崖的吧？那么北崖现在提出成为雪安城盟友的意见，挽城城主也不该拒绝吧？”北思睦放下象牙箸，看着我。
我不由深深扬起唇角，看着一脸自信的北思睦，不得不感叹北崖王生的这一双儿女，北思睦和北轻城，当真是容貌绝世，才智绝伦。
“本城主竟是不知，思睦公主在政事上也是颇有天赋。”我看了看仍旧一脸沉静的北思睦，微微叹息。若说我是被灾难磨砺出的沉稳，那北思睦就是与生俱来的无上尊华。“只是本城主只想平庸了结此生，能保雪安城不失寸土便已足矣，所以结盟什么的，似乎没什么必要。”
“正巧，十九王兄也是这个意思。”北思睦笑容越发灿烂，“北崖和雪安城想太太平平的不起争端，难保其他国家没有野心。据思睦所知，南漠储君西门湮城和挽城城主是天生的冤家，多年的死对头。而西门湮城两年前又和宿星城城主长女苏许扬订了婚，宿星城苏氏自古以来就是雪安城展氏的仇人。如今两两联手，等到时机成熟之时，只怕第一个就要拿雪安城开刀。”
我深以为然地颔首，歪着头看着胸有成竹的北思睦笑：“哦？只是单纯的结盟，抵御南漠吗？”
“是。”
“那么，北崖的条件呢？”
晚间的宴席的灯光照得城主府一片明亮，食物的味道十里飘香。
我站在离设宴的大厅还有三步远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扯掉了蒙在眼上的黑色缎带。还好，血迹已经干涸，看不出什么来。
“展挽城。”后面传来冰冰凉凉的声音，在黑夜里带着哀伤孤寂的味道。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缎带，回头。是紫零。
“宴席布置得很好，菜肴也很……”我注意到紫零面沉如水，即便他站在没有灯光的黑暗里，我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哀伤。
紫零走到我面前，唇边再没了往日的散漫的笑容。问：“你今天对十九王子说的那些，可是心中真实所想？”
“原来是这个。”我放松下来，笑着反问：“为人君者，当是金口玉言，你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闻苏一回来，你果然不需要我了。难怪自古谋臣大多难以善终，今日算是懂了。”紫零盯着我，眼眸光华惨淡：“展挽城，不论你今日一席话是真是假，你我十六年的情谊就此散尽，从今你是君我是臣，如是而已。”
我呆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紫零已经进了大厅。
拐角处，一双黑眸熠熠生辉，在黑暗里尤其明亮。
“主上……”小格担心地唤我。
我将缎带缠绕在手腕处，恍惚间似乎看到大大的黑色的蝴蝶落在手腕上，安静地扇动它薄薄的翅膀。
捏了捏有些僵硬的脸颊，我扬起笑容，走进了大厅。
紫零坐在左手边第二位，旁边的小厮正给他倒酒。闻苏端坐在我右手边的位置，以他先城主养子的身份再合适不过。北轻城坐在我左下首，依旧是墨发高束，衣着闲适。其余就是一众臣子依序入座。
我笑容清浅，遥举酒樽，扬声开口：“轻城王子难得来我雪安城，如今距我十六诞辰还有一段时间，还请轻城王子暂且在我临客楼住下。也可借此机会，饱览我雪安美景，定会让王子流连忘返。”
“如此叨扰了。”北轻城举杯谢过。
我扬唇，心情甚好，吩咐小格：“传歌舞吧。”
琴声绕梁，歌声婉转，流云广袖，翩若惊鸿。
我单手撑着额头，眼光迷离。复又想起今天刚刚过了晌午的时候。
“这样做真的妥当吗？”闻苏拿着雪安城中大家闺秀的名册看着我。
我负手而立，笑：“有何不妥？北崖作壁上观十几年，若是他准备一辈子保持中立也就罢了，如今北轻城既然来了我雪安城，我就要彻底地把他拉进这个漩涡里。况且，六年前我向北崖求援，结果书信被截，送信的马也被做成了菜，这事难保没有北崖的份。这仇我可没忘。”
“那你也没必要牺牲雪安的大家闺秀啊。”闻苏依旧不赞同的劝说我。
我嗤笑一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名门贵女本就是用来联姻的。不用她们，难道用我？我可怜她们，谁来可怜我？”
“你……罢了，我会办好的。”闻苏伸出手，顿了一下，才揉揉我的头发，低叹一声：“这些年我不在府里，辛苦了你。”
我笑，手覆上腕上带着血渍的缎带，不动声色地摇头，笑意冰冰凉凉。
思绪回转，已是最后一场歌舞。小格正在介绍表演的各家闺秀：“……童家嫡长女童筱央，左家嫡女左子缪。”
“展大人，你似乎漏掉了一个人。这美人中心的绝代佳丽，不知是哪家的？”
顺着提问人的声音，我看向大厅的中心。一见惊华。那人，岂是绝代佳丽可以形容。
“这是本王子的幺妹，北崖十一公主北思睦。”北轻城的声音蓦然响起。
说起来这一代北崖王到真是子息繁盛。王子共有二十一名，公主十一名。但受宠者独有十九王子北轻城和十一公主北思睦。
北思睦的大名，即便多年不曾出府，我也是听到过的。容颜绝世古今无双，回眸一笑自是倾国倾城，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美女。
传言她舞姿曼妙，悠悠一转便恍若昙花绽放，华裙一摆便有暗香浮动，广袖一扬便是摇曳生姿。
大厅中央的美人正一袭柔嫩粉衣娇艳夺目，眉如墨画，眸若寒星，妆容精致，眉心处一朵桃花自有一股绽放到极致的妖冶之美。
“北崖北思睦见过挽城城主。”美人盈盈一拜，果然如传言般，甜香的味道弥散开来，让不少名门贵公子迷醉地深深吸气。
我闭了闭眼，不由觉得眼眸有些酸痛，温热的液体在眼睛里打转。
“起……吧。”我抬手，温热的液体似乎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主上，你没事吧？”站在我身边的小格察觉到我的不适，问我。
我摆摆手，摸了一下眼角。满手的新鲜暗红色血液。
我望着厅中的人，一种漫无边际的孤独蓦然涌来。那种深沉的的孤独感，是即便从小就在一起的闻苏也无法理解的感觉。没人理解，也没人能缓解。那段黑暗的过往只有我一个人经历，那最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身边空落落的，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眸中温热的液体却似乎开始缓缓退去，直到干涸。
一切的发生不过霎时，北思睦还端庄温婉地笑着，用那双带着寒芒的黑眸扫过在场所有人。目光所及，惊艳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紫零还在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不耐烦小厮满酒的速度，亲自拿起酒壶往嘴里灌去。
北轻城正回头跟他的随侍说着什么，黑色的眼眸带着似乎能将天地铺满的黑暗。
闻苏目不斜视地优雅万分地吃着盘中的菜肴，唇角带笑的闲适模样一如记忆中时。
没人看到我刚刚的情况。一如当年的黑暗时光只有我一人。
“主上？”小格轻轻喊我。
我抬头，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北思睦再次拂了拂身，仍旧带起一阵甜香。“挽城城主只怕是没听见思睦的话，思睦再说一遍就是。思睦听闻雪安城的雪安酿是天下难寻的美酒，而雪安酿中又以挽城城主的千金斛为最。思睦斗胆，想向挽城城主讨一坛千金斛解馋。”
我愣住，没想她提的是这个要求。雪安城特产的雪安酿的确是让人闻之微醉，饮之忘忧的美酒。而那年我闲来无事改良后酿出的雪安酿，更是比普通雪安酿香醇百倍的美酒，流传到市面上，可谓一斛千金，故名千金斛。虽是入口温和，但却是极烈的酒，女子甚少有承受得住的。北思睦这样一个王族公主，闺秀之典范，竟会向我讨要一坛千金斛，倒是稀奇。
“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去年本城主将满窖的酒都送了人，只有三坛埋在了落瑜山的千年古树下，可以尽数赠予思睦公主。但路途遥远，便是快马加鞭也要三日方可取回。还望思睦公主莫要心急才是。”我点头答允。本要问她用来做甚，总归不是我要操心的。只是想等牟凉回来一起喝，只怕是空想了。
“那思睦就谢过挽城城主了。还有一事，思睦大约要和十九王兄一起回去，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我点头，吩咐小格：“将临客楼旁边的留风居打扫干净。”
“等一下。”一直沉默的北轻城忽然笑着打断我，意味悠长地看了眼北思睦，北思睦白皙如雪的脸颊染上一抹嫣红。“本王子说过，幺妹思睦素来仰慕闻公子，今早展大人带本王子去临客楼时，本王子看那倾国院倒是离闻公子的度苏院近得很，倒不如让思睦住那里，也好闲时勤向闻公子讨教。”
“哦？轻城王子倒是有心，那便如此办吧。”我看了一眼闻苏，见他并无反对之色，颔首，“另外天色已晚，更深露重的只怕女孩子受寒，宴会就到这里吧。”
漫天的星辰渺小得有些模糊，夜色沉沉，深深地归宿感铺天盖地地涌来，仿佛是致命的漩涡，将我拉进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小格在一遍又一遍的洗我浸满了暗红色温热血液的黑色缎带，谣天阁朦朦胧胧的灯光下，缎带映射着妖冶的暗红色光芒，半圆的月亮倒映在银色的水盆中，如同沉在血泊中一般，冷冷的肃穆，悲哀的幽寂。
“紫零还好吧？”我问小格。
小格停下手里的活，顿了一下才回道：“紫大人甚是聪明，将壶里的酒都换成了清水，没什么大碍。”
我点头。紫零自然是聪明，若没有闻苏，第一公子的名号就应当由他来当。今早听到那个北轻城来的消息时，便定下了这一出君臣不合的戏码。
“不过紫大人说了，您今天早晨跟十九王子说的那番话，甭管真心假意，他都明明白白地记心里了，只等十九王子走后来找您算账。”小格接着说。
我不由挑起嘴角。这人，记仇的性子真是跟我别无二致。
“主上，牟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您这……”
“住口！”我蓦地打断小格，望着灯光点点的倾国院，闭上了眼睛，“不可以告诉闻苏，谁都不可以说。”
“属下知道，可以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小格声音有些焦急。
我看着天边黯淡的星辰，声音低缓：“闻苏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我死掉了，还有闻苏啊。我会用我剩下的时间，帮他打点好雪安城内外的。”
“可是……”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从我知道我中了血瞳之毒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打算活过二十岁。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应该守着祖上的基业，像城中所有纨绔子弟一样，每天吃喝玩乐平平碌碌地度过一生。不求留名青史，不做什么圣主明君，不危害百姓就可以了。哪知道……”我不由轻嘲。
“主上！您做得很好，比历代城主都要好。”小格急忙忙地安慰我。
我摇摇头，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道：“北轻城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想来雪安城的那些庸脂俗粉也没有他能瞧得上的，还得另辟蹊径才是。那个北思睦能不知不觉混进我才安排好的表演歌舞的闺秀中，想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你也要多加注意她。”
“小格明白。”
“嗯。快子时了，去休息吧。”
我又梦见了那段时光。
我七岁，闻苏刚刚离开三个月，我正无聊得很。
刚刚继承城主尊位一年多的我，尽管甚通事理，天赋异禀，但因为年纪太小，却早早亲政，一直被多名重臣所不容。
我以为，我只要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城主，不惹事，就能太太平平过一辈子，那些老臣也只是有些不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忍就过去了。
我没想到他们会想要制我于死地。
我没想到我查办了李家之后，表面众志成城效忠我的各个名门望族，其实在暗中众志成城地策划暗杀我的计划。
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对付一个七岁的孩子，他们还真是高估我。
那时父亲已经去世，原本人丁兴旺的城主府只剩下我、爷爷，和打小就伺候在我身边的展格。爷爷怕我待在府中无趣，带我去桃夭山赏桃花。
漫山遍野的桃花仿佛没有尽头，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娇艳如血的桃花，一簇一簇紧密地挨在一起，连绵不绝，就连天也浮现出了羞怯的颜色。风起花落，落英缤纷仿若花雨，将人湮没在这红光中，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爷爷就被刺死在了这铺天盖地的红光中，没了呼吸。最后一名刺客倒下去的时候，他也倒了下去。
爷爷说我是个好孩子，展家历代最好的孩子。
爷爷还让我乖乖地做城主，乖孩子会有奖励的。
爷爷拉着我的手说，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能快快乐乐，不识五谷，衣食无忧地，长命百岁。
可是……爷爷就那样没了呼吸。
我抱着他的尸体在桃夭山哭了一夜，哭得眼泪开始渐渐泛红，最终变成了大滴的血泪，浸染了爷爷素净的衣袍，渗到脚下的落花里，那是比桃花还妖艳的颜色。
七岁的我就守着一个尸体，站在空无一人的桃夭山中，风吹过时桃花抖动簌簌而响，脚下的桃瓣被吹起形成小小的漩涡。我就那样手足无措地任血泪留了满脸，怎样也止不住。安静的深夜里，就连鲜血都带着冰凉的温度。
等牟凉找到我时，我浑身上下都浸满了血，衣角正滴滴答答地淌着红色的液体。
见到牟凉，我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醒来时牟凉告诉我，我生来体内就潜伏着血瞳之毒，我哭了一夜，血瞳之毒发作，才会有血泪不停地流。
我问她怎样才能解了血瞳之毒。
答案是没有办法。从第一次发作之日起，随时都有发作的可能。而且血瞳之毒对其他人的眼眸尤其敏感，也许人群之中最普通的一个人，就有着引我血流不止的眼眸。
从那之后，我便鲜少迈出府门。闻苏紫零只说我那次大难后留下了阴影，不喜出府，却不知我是没了看这世间百态的权利。
爷爷，我如今活着都是苟延残喘，遑论快乐一世呢。
所以，只是希望而已。
展氏一脉，怕是要绝在我手中。
醒来时天色刚刚泛白，我却觉得自己睡了几天之久。
八年前我回府之后，才听说那天桃林外桃花结阵，桃枝成墙，只有牟凉一人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闯了进去。
我回府不久，就接到了不服于我的一派老臣的死讯，那之后雪安城上下动荡不安，连年灾荒，落瑜山的古树都险些被人挖了吃了。等到第三年全城上下颗粒无收。我向北崖求救却被西门湮城拦下，让我一度以为雪安城就要覆灭在我的手中。
那年小格带兵搜了十几家名门，得罪了不少人，难民每天都会几百几百地死去，闻苏所在的岚山的存粮几乎被我派去的人搬空，雪安城除了人外不见一个活物。但终究好歹挨过去了一个冬天。
百姓的想法往往甚是奇怪，我造就了雪安城最严重的灾荒，百姓却以为我是得蒙天佑的人，才能让雪安城度过劫难。从那之后我才真正开始声名鹊起。
“哎，十一公主你不能进去，主上还没醒呢。”小格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挽城城主身为一城之主，难道就是这样一个懒惰不思政事的人吗？”北思睦声音沉静，话语犀利。
我抚了抚额角，推开房门，倚在门框上看着一袭白衣的北思睦，实在是难以扯出什么笑容，只是平淡地开口：“思睦公主一大早的，不在屋里梳洗打扮吃早饭，来本城主这里有何贵干？”
“思睦是来找挽城城主吃早饭的。”北思睦说得干脆利落。
我转头看小格：“你没给倾国院配厨子？”
“属下昨晚已经让厨娘过去了，而且怕十一公主吃不惯，特意找的是会做北崖饭菜的人。”小格低着头满脸恭顺地回答。
“展大人招待得很好。”北思睦倾国倾城地微微一笑，说：“只是思睦得寸进尺，想尝尝雪安城的菜品，又觉得雪安城最好的菜肴当是在挽城城主这里，于是就过来了。而且思睦觉得和挽城城主同为女子，挽城城主六岁继位，执掌雪安城大权，很是厉害。思睦也是极钦佩的。思睦想着挽城城主白天政务繁忙，没时间理会思睦，所以思睦就趁着早膳时间，来和挽城城主多多学习。”
我揉揉眉心，觉得眼睛又有点不舒服。这名门贵女、王族公主，都这么能说会道吗？
“小格！还不给思睦公主上茶！”
吃饭的时候，我再一次由衷地钦佩北思睦。
世人只知相传思睦公主容颜绝代，一舞倾城，却忽略了很多细节上的问题。
比如如今她就可以两片薄唇开开合合不知休止地说着，天南海北无不涉猎，而且在不声不响中解决了她面前盘子里的所有食物。
仪态万千的优雅模样让自幼向纨绔公子哥儿看齐的我自愧弗如。
“思睦这一路上看来，雪安城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就觉得挽城城主一定是个勤政爱民不辞辛劳的城主。”北思睦笑得温温婉婉、客客气气。
我笑笑：“八年前因本城主一人之过，让雪安城方圆几千里的土地上三年内颗粒无收，十三座名山寸草不生，如今五年过去，百姓也不过勉强衣暖腹饱，何谈国泰民安？”
“挽城城主可是在怪罪我北崖五年前没有相助雪安城？”北思睦眉梢微翘，笑靥明媚如暖阳。
我微微合起眼眸，气息悠长，声音平缓：“国家之间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帮？本城主如今想来反倒还要感谢北崖，没趁人之危出兵雪安城。”
“挽城城主能这样想倒是最好。思睦也不多费唇舌，思睦如今站在挽城城主面前，就代表着父王和王兄的意思。思睦看昨天挽城城主安排一众名门贵女献艺，挽城城主也是想要拉拢我北崖的吧？那么北崖现在提出成为雪安城盟友的意见，挽城城主也不该拒绝吧？”北思睦放下象牙箸，看着我。
我不由深深扬起唇角，看着一脸自信的北思睦，不得不感叹北崖王生的这一双儿女，北思睦和北轻城，当真是容貌绝世，才智绝伦。
“本城主竟是不知，思睦公主在政事上也是颇有天赋。”我看了看仍旧一脸沉静的北思睦，微微叹息。若说我是被灾难磨砺出的沉稳，那北思睦就是与生俱来的无上尊华。“只是本城主只想平庸了结此生，能保雪安城不失寸土便已足矣，所以结盟什么的，似乎没什么必要。”
“正巧，十九王兄也是这个意思。”北思睦笑容越发灿烂，“北崖和雪安城想太太平平的不起争端，难保其他国家没有野心。据思睦所知，南漠储君西门湮城和挽城城主是天生的冤家，多年的死对头。而西门湮城两年前又和宿星城城主长女苏许扬订了婚，宿星城苏氏自古以来就是雪安城展氏的仇人。如今两两联手，等到时机成熟之时，只怕第一个就要拿雪安城开刀。”
我深以为然地颔首，歪着头看着胸有成竹的北思睦笑：“哦？只是单纯的结盟，抵御南漠吗？”
“是。”
“那么，北崖的条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