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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故事这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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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梅死的时候,脸上仍带着微微的笑意。

    夏蕤的手掌落在他头顶,白梅的灵体在阳光下消散,散成无数个晶亮的碎光芒,如灰尘一般,却又像闪烁着琉璃的七彩光芒。那画面极其清冷,非常美丽。不过一瞬间,院子里便干干净净。原本矗立在院子角落的白梅树轰然倒地,树干压在家丁们的身上。众人被夏蕤施了定身法后,不过是不能动,心内却明白得很。此刻见一株百年老树的树干压在自己身上,皆大恐,却苦于动弹不得,自忖必死无疑。不料那树干却穿过了众人的身体,在接触到青砖地面的那一瞬,同白梅的灵体一般,消散成无数闪烁着七彩光芒的星尘,在院子里四散飘扬。

    不多一会儿,只余下院子角落里那个足有磨盘大小的坑,显示出这里曾经种过一株树,一株逾百年树龄的老梅树。

    一院子的寒梅香。

    白鹦鹉痴痴地呆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在灵体归入肉身前的一刹那,鹦鹉小白使出了全身气力,拼死一搏。她修行时间很短,拼死一搏只冲起了惊人的妖光,却未曾伤得了夏蕤分毫。但她却失去了所有的灵性。随着白梅的死亡,她更是成了它,成为一只普通的凡鸟,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十年就会如鹦鹉那般死去。

    夏蕤倒也没料到白梅的死会如此快,如此干脆利落。他总以为白梅也会如鹦鹉小白那样,临死前耍点花招,至少要搏一搏。这样的结果,在他意料之外,倒也有些惘然。他负手立在院子里,看了一眼那个磨盘大小的坑洞,又看了看呆若木鸡的白鹦鹉,以及院子里一众不能动弹的凡人,心下陡然更觉得落寞了。

    王?他是谁的王呢?

    有些问题,只怕永远也没有答案。

    就算有,上天也不会告诉他。

    夏蕤再次冷笑一声,转身离开。在经过老管家熊宁的时候,他拍了拍熊宁的肩头。熊宁像被人拍开了机关的木偶人,动了动,哑着嗓子急急忙忙开口道,“公子……”

    夏蕤摆摆手,背对着众人,就那样落寞而又高傲地,转身离开。

    在他背后,院子里的众人都恢复了自由身。熊老爷那只黑边厚底登云靴子终于蹬进去了。熊旻扑过去一把抱住白鹦鹉,泪如雨下,口中喃喃唤着小白的名字。菜刀、大朴刀、斧头、锯子,纷纷掉落了一地,众家丁爬起身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院子里那个磨盘大小的坑洞,不知道说什么好。

    月亮门外,是另一重院子。夏蕤沿着这碎石子铺就的路,熟门熟路地出了熊府,来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卖糕点的小贩推车走过他面前,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看天。天色依然裹着一层微不可觉的雨意,三月的春风明媚而又懒散,仿佛一场旧梦,在眼前曾经飘过,现在却荡然无存。如一位心爱女子的手,刚才曾经抚摸过他的脸颊。

    夏蕤从袖管里取出那支蛇头乌木簪,眼神有些困惑,站在大街上失去了方向。风吹起,带动他的长发。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是披头散发,走在街上难免有些引人注目,何况他的头发如此长。他想起这茬,不觉得哑然失笑。然后缓慢地,在脑后束起发髻,然后将这支蛇头乌木簪别在脑后。这支乌木簪,曾经引起了鹦鹉小白的疑问,也间接引发了梅仙娘娘的转身离去,但这一切他都不知晓。他不清楚前因,也不明白后果。在这个三月看似寻常的近黄昏时分,他只是平淡地将这支簪子别在发间,心头涌动着一股熟悉的感动。他仿佛又见到了梦中那个惊鸿一瞥的绝色紫衣女子的脸,那双手温柔地替他梳理长发。然后,缓慢地,他将手覆在那只手上。两手交握,相视一笑。

    如此遥远。

    再也不可及。

    在今生今世的大唐长安,他只能独自站在晚风里凭吊。

    “小白!小白!爹……不要!”一个仓皇失措的声音冲过来。随之一起朝他冲过来的还有个白衣公子,白衣上血迹斑斑,正是从熊府大门里怀抱着白鹦鹉一脸仓皇的公子熊旻。在他身后紧随着追出来的是熊老爷,熊老爷手持青锋宝剑,怒气冲冲地要从熊旻怀里夺过白鹦鹉,眼见着要砍杀。熊旻死命护住白鹦鹉,拼命朝夏蕤跑来。

    夏蕤正站在大街上发呆,冷不丁被熊旻撞了个满怀。

    熊老爷跺脚,脚上的靴子仍没完全套进去,歪歪斜斜,气得脸皮呈粉猪肝色,口中怒喝道,“留着这个妖孽作何用!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夏蕤皱眉,熊旻个头只及他肩头,此刻在他怀里抬起脸来,神情恳切地央求道,“夏兄,你救救小白!”熊旻说着,一把抓住夏蕤的手,摇晃不已。

    握住一个大男人的手,和方才幻象里握住一个绝色女子的手,两者感受截然不同!夏蕤如同被毒蝎子蜇了一口般,忙不迭甩掉熊旻汗湿的手,不悦道,“熊公子,令尊说的对,这只鹦鹉只会祸害对它有恩的人,留着的确毫无益处。方才要不是念及它妖灵已丧,活不了几年,本公子在院子里就将它诛杀了!”

    “你说什么?”熊旻抬头错愕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地追问道,“小白她……她已经消失了?”

    “如果你指的是那只幻化成人类女子的妖灵小白,她的确已经消失了。如果没有再次遇到另一个妖力非凡的同类相救,像白梅那样舍弃了自己的精元,二度唤醒她的灵智,不出十天,她将永远消失在三界之内。天地间容不得这些不懂规则的生灵。她灭了,就剩下具普通的鹦鹉,你还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做什么?”夏蕤虽然对熊旻印象不深刻,也没有什么好感,却还是皱眉解释了原委。这番话,也算是说给熊老爷听的。

    “夏……公子,”熊老爷斟酌着谨慎措词,平息了一口胸中怒气,冲夏蕤拱了拱手,问道,“听你话里的意思,这个畜牲还有可能幻化成妖,继续祸害人间?”

    “它也算不得祸害人间。”夏蕤依然是那种冷淡的口气,不咸不淡道,“它本领低微。就算死一万次,也是轻轻松松。况且,这世间到哪里再去寻一个像白梅那么傻的精灵替它再次开智?”

    “话虽如此不错,到底不妥!”熊老爷捋须沉吟了一会儿,慨然提剑道,“还是让老夫杀了这个畜牲,才能安心啊!”他说着又要去夺熊旻怀里的白鹦鹉。

    熊旻自然不肯,抱着白鹦鹉躲到夏蕤身后。

    熊氏父子俩相持不下,把夏蕤当作靶子,围着夏蕤团团转,不时拉扯夏蕤的黑色云锦衫。夏蕤觉得焦躁,正待要发作,就听见扑拉扑拉扇动翅膀的声音。三个大男人一时都抬头,见那白鹦鹉似乎突然惊醒,明白熊老爷持剑是要杀了它,猛然振翅飞往高空,口中哀鸣不已。它虽然丧失了灵智,却仿佛还有些许妖灵的残余,目光围绕熊旻,如泣如诉。熊旻见一只鹦鹉尚且如此,胸中更觉痛楚,向天空中伸手喊道,“小白,小白!”

    白鹦鹉围绕熊旻头顶盘旋了三圈,然后口中悲鸣一声,箭一般折身往熊府内飞去。熊旻慌慌张张跟了过去,熊老爷气的吹胡子瞪眼,然后拖拉着靴子也持剑追在一人一鸟身后。夏蕤目送他们离开,摇头叹息一声,缓步离开了这处是非地。

    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见熊府墙头上探出了一个脑袋,梳着丫髻,头插一枝从院子里捡起的白梅,咬牙目送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夏蕤!你终于还是现身了!你就这么舍不得么?”

    在确认夏蕤已经离开后,那个小脑袋往上升起高了些,可以看见她穿了一件青色使女衣裙,正是先前在府中追着鹦鹉小白的熊旻房中使女红绡。她扛着一个小小布包袱,轻巧地骑坐在墙头上,笑了笑,凝望着长安街,仿佛从未见过这一座城市般。

    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太阳依然煌煌地挂在天边。有几个路人见到使女爬墙这一幕,都停下了脚步,觉得稀奇。但是今天熊府发生的稀奇事情有点太多了!先是一大早就大门紧闭,随后跑出来一个陌生的长发男子,最后就连熊氏父子也拉拉扯扯地跑到大街上来吵架,父不慈,子不孝,这在以江南士子出身的熊府而言是件不敢想象的事情!已经有脚程快的贵族下人们匆匆忙忙跑回自家府内汇报给主子,筹划明天的私报上如何渲染熊府的荒唐事。——相较而言,发现一个爬墙的使女,突然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所以此刻发现使女爬墙,路人也只是指指点点,没有人走近来看。

    “哟!这熊府的丫头怎么爬墙阿?”

    “听说是熊府公子房里的丫头,啧啧,看起来,熊公子的眼光不咋样啊!这丫头长得实在有些……“

    “就是!挑个房内丫头,也不挑个漂亮的!就算脸蛋不漂亮,也要挑个身材好的啊!可这丫头,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

    “嘘!你小声点!这丫头我认识,凶的很!去年在我铺子前买两块烧饼,我烤的焦了些,她还指着鼻子骂我学艺不精来长安城摆摊子骗钱呢!”

    “哟?真的啊?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阿!就这模样,这素质,怎么混进熊府的啊?”

    “听说是个无父无母的野丫头,从几十里外的乡下孤身进城,不知怎么让牙婆子卖到了熊府老爷面前,熊老爷可怜她,就收留了她做使女。”

    “哎!说起来,熊老爷是个好人啊!怎么就摊上了这些事情,明早各位大官们的小黑报里不知道要怎么埋汰熊老爷呢!”

    “嘘!别瞎扯了!赶紧回家去吧!不然回去晚了,你婆娘又该揪你耳朵了!”

    “放屁!你才被婆娘揪耳朵……”

    先前的议论,渐渐演变成了笑骂,随后争执的那两人都耸着肩头笑着散了。红绡女将这些闲话一字不落全部听进耳朵里,冷笑了一声,却没发作,轻巧地跳下城头,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扛着碎花布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熊府,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当天,就在同一阵晚风的吹拂下,躺在明德门墙洞下瑟缩的一具年轻乞丐尸首突然动了动。

    也是同一阵晚风,吹动了飞檐下的铁马,铁马叮当。一位全身紫衣的贵公子抬头望向窗外,诧异道,“咦,他竟然要醒了?”随后他又叹息了一声,娟好如美妇的脸上有些怅然,又有些不怀好意,最后诡谲地一笑,自言自语道,“他既然要醒了。没办法,那么,我只好死了!”

    晚风吹动一面红色帷布。吹着吹着,天色就黑了,一盏接着一盏的灯笼亮了起来。厅内丝弦悦耳,几个丰肥貌美的姑娘正在慵懒地小口小口抿酒。一个点着红唇的姑娘掀开帷布,走到桌前,低头附耳说了句什么。正在牡丹楼内喝花酒的兵部侍郎左知舟抬头,笑了笑,一口饮尽杯中酒,把玩着空杯望向席间众人道,“听说,夏蕤进城了。”

    “他回来了?”一个尖尖下巴的十五六岁的少年跳了起来,洒落浑身酒渍,大笑着拍桌道,“哈哈哈!他回来了就好!好多年没见他,不知道这次回来,又要在长安城内掀起什么样的风波!”

    “余子安!你还是这么不长进的脾气!”一个穿着银灰色衣衫作胡儿打扮的年轻姑娘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醉意微醺地斥道,“你这样……叫,叫本姑娘将来如何嫁你!”

    叫余子安的少年缩了缩脑袋,不情愿地咕哝道,“不嫁最好!”

    “你再说一次试试!”作胡儿打扮的姑娘单脚踩在红色锦缎凳子上,一把揪住余子安耳朵,怒气冲冲。

    左知舟慌忙放下酒杯,前来解围。

    在牡丹楼外倚着一位青衫使女,肩头扛着个碎步小包袱,鬓边斜插一枝白梅,望着这一幕冷冷一笑,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黑暗的巷子里,有位浑身恶臭的小乞丐也正在朝牡丹楼走来。边走,边拍落身上的泥土。拍着拍着,他的脸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厮在夜色里走来,英姿飒爽,有一种说不出的跳脱神气。夜色掩盖了一切。只有沿路掉落的如同蛇蜕一般的旧皮屑,留下了些许踪迹。

    牡丹楼外,华灯笼罩了三层青楼。今夜,满楼红袖招。那些姑娘们口中娇唤道,“哎哟!来了个好俊俏的公子哥儿!”

    “公子,上楼来喝酒啊!”

    “公子第一次来长安吧!咱们牡丹楼内可有着全城最美的姑娘,包你来过一次后,永远也忘不了长安!”

    “嘻嘻,姐姐你说话好骚……”

    “嘻嘻,这么俊俏的公子,可真不常见,比楼内坐着的两位还要漂亮几分阿!”

    黑衣公子站在楼下听见最后一句话,抬头笑了笑,走进灯火通明的牡丹楼,缓步登上台阶。众人环绕在他周围,他却如独自行走于人世,从容而又孤独。黑衣公子发间别着一支蛇头乌木簪。正是夏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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