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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掌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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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三天后,晴空万里。

    临海的私人高端豪宅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管家警卫等候在前厅廊口,车队整齐地驶进迎宾道,气场磅礴,来势浩大。

    段佑斯双手插在裤兜里,立于廊口,段亦莎站在身侧。现场氛围静寂,无人说话,躁动压在骨子里。

    车停下,车门打开,女人戴着皮套的手首先拦住欲俯身伺候的管家。她干脆利落地下车,亲手关门,线条硬朗的毛西装大衣配红唇和墨镜,众人簇拥,如众星捧月般。

    段佑斯看着,段亦莎也看着。

    她很强势,边走边脱皮手套,解开大衣的同时,将其“唰”地扔向身侧的助理。

    随后在刺眼的日光中走上台阶,高跟鞋一步一响。她摘下墨镜,走到段佑斯的身侧时看了他一眼。他面色清冷,任她擦肩,她的视线随即放在段亦莎身上,冷笑了一声。

    “两兄妹真是好样的!”

    语气阴沉,太多账要算。

    “啪”的一声拍响桌子,让在旁候着的侍者浑身一颤,已入座沙发的段芙伶睨视着他们两个。

    大厅四壁生辉,处处光亮。段佑斯照常喝茶,段亦莎却收敛了不少野气,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很好,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首先矛头指向段亦莎,段芙伶视线灼灼,笑着说道,“现在挑乖的了是不是?班长?教务主任的儿子?呵!”

    然后看向段佑斯:“你倒好,玩得学校都读岔!”

    “现在谁比较焦头烂额一点儿?”段佑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把强势的口气打回去,他将茶杯放在桌上,“只是回来吃个晚饭,吃完就走,你也省点儿脾气去保你的婚前协议。”

    段芙伶不怒自威,她并不说话,微微上扬的眼角眯了一下,搭在椅背上的手轻轻地敲打着,良久,问一句:“怎么没把同居的女朋友带过来?”

    “她在读书,忙。”虽然回得平静,但看了她一眼,两相对视。

    “哦,还是学生呢。”她语气不明地说道。

    他收回视线,不打算继续话题,但她又提:“明晚带过来吃个饭,我见见。”

    段亦莎险险地抽了一口气,他不带犹豫地说:“没空。”

    “那就后天。”

    “没空。”

    “那我来帮她请假。”

    他靠着椅背,松了松领口,静静地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星期六。”良久,他回道。

    “菲利普,记上我的行程表!”段芙伶听他话音一落,就直接命令男助理,起身走时再留话,“不见不散!”

    他仍坐着,眼神有些阴郁。

    星期六,车子停在豪宅的迎宾道上时,雅子的手仍被握在他的手心里。

    她看向他,他也看了她一眼,与她十指轻轻相扣一下。

    很短促,但是很安心。

    开门下车后,晚风拂来,豪宅在夜色中蓬荜生辉,甚是气派。雅子看着他,腰后轻轻地受力,他已经到身侧揽住她。

    “进去。”他说。

    一路向前走,周围管家伺候,雅子显得淡定,她不知道这顿宴意味着什么,但她依稀了解了段芙伶这个人。

    来之前皇甫一妃曾陪她挑礼服,试衣时提醒了一些话。

    “段芙伶是个掌控欲很强的女人,她由不得任何一点儿超出她掌控的人和事物存在。雅子,你要记住,你面对她时千万不能流露出任何一点点逆反心理,你是她见到的第一个和段佑斯有关的女生。”

    那之后,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在这之前,她解决过很多个。

    2

    到了主餐厅,雅子终于见到了段芙伶。

    果然是很厉害的女人,外界离婚财产纠纷论炒得沸沸扬扬,本人却优哉自得地在餐桌主席位上品酒,似乎刻意等雅子。循声看到这边,不带痕迹地观察一眼,手中酒杯轻摇。

    墙上的壁画雍容华贵,她的姿态在它的衬托下更像女皇,不动身,也不主动讲话,只动了动手指让主厨开餐。

    好傲慢。

    雅子打了一声招呼,她亦不回。

    略僵的气氛下,段佑斯慢慢地将手插进裤兜里,隐隐间散发出一股渐强的气场。

    良久,段芙伶终于笑了一声,说道:“坐。”

    看来这对姐弟旗鼓相当。

    入座后。

    “你刚才叫我什么?”段芙伶问道,雅子向她看去。

    “段理事长。”

    “你还记得。”她慢悠悠地眯起眼。

    “理事长的恩德我一直记着。”

    这样的话看似并没入她的耳,她兴不在此地喝了一口酒,嘴角微微勾起,不知是在笑,还是在讽刺。

    这时,一个侍者到她耳侧讲话,她回了一句:“请她进来。”

    “谁?”段佑斯这时不急不躁地问了一句,他看了侍者一眼。

    侍者吓了一跳,不敢动。

    段芙伶便悠闲地拍手示意,前边的侍者将主餐厅门拉开。雅子循声看去,看清状况,内心也知了一二,不声不响地收回视线。

    那是一位一看便知是千金的女生。

    不但如此,还穿着与雅子同一款同一样式的礼服,甚至连发型也如出一辙。这若与段芙伶有关,便绝不会是巧合,看来早在皇甫一妃为她准备的时候她就安插了眼线,安排好一出戏码要看雅子的反应。

    她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反倒是这位女生,好像刚知道情况的样子,正要进来的脚步一顿,视线在雅子身上落了一秒,略微吃惊,却恢复极快,向段芙伶微笑着说:“芙伶姐!”

    声音很清脆。

    “过来,丞颐。”段芙伶微微招手,自作主张说,“坐下来一起吃晚饭。”

    “芙伶姐今天好像有客人。”女生态度大方,边走边颔首对帮她抽椅的侍者道谢,看来跟段芙伶早已多次见面并相熟,但对段佑斯略显生疏,坐下后礼貌地看着他,“这位就是段大公子吧?你好,久闻大名,我是蓝丞颐。”

    段佑斯的喜怒向来不形于色,这一次虽不例外,但压得也不彻底,只稍微点一下头。接着将颇有深意的视线投向段芙伶,并且不客气地将杯子搁回桌面发出响声,使这一桌气氛变得有些僵。

    似乎越是剑拔弩张,段芙伶就越满意。

    她自顾自地喝酒,说了一句:“丞颐是你蓝伯父的小女儿,你们订过娃娃亲的。”

    雅子平静地看向女生,女生略显局促地皱了皱眉头,立即笑化尴尬:“芙伶姐,你开玩笑,段公子都有女朋友了。”

    说完向雅子点头打招呼,虽是大小姐,礼仪却极其足,雅子向她友好地回招呼。

    “丞颐,你十二岁的时候悄悄告诉过我非他不嫁呢,嗯?”段芙伶却再次点火,状似玩笑,口气当真。

    这一回蓝丞颐再怎么得体也没挡住脸红,雅子注意到,段佑斯则视若无睹地问一句:“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时候我长得不漂亮,又在你隔壁班,几乎没有跟你说过话。”蓝丞颐回道,看向段芙伶,“芙伶姐,你就放过我吧,小时候的事情别说啦。”

    段芙伶笑了笑。

    段佑斯这个点上已经没有心情,这场宴喧宾夺主,带有对雅子的轻视。他拉起她的手,准备起身,却在那一瞬间被雅子反压住手。

    动静极小,他看向她,她面色不变,底下按着他的手,宠辱不惊。

    这样,段佑斯才没有走。

    那一举动同样被段芙伶注意到,她用了一口餐,轻慢咀嚼,眯眼看着雅子,嘴角微微勾起。

    晚餐结束。

    一推门进书房,段芙伶就命令助理:“把连警官叫过来。”

    “他已经到了,段总。”

    她拂开窗帘看向楼下,说:“让他进来。”

    随着侍者的邀请,男人走进书房,助理临走时将房门关上。

    年近三十五,嘴边略有络腮胡,衣冠却整洁。男人咳嗽一声,段芙伶看了他一眼,招手:“过来。”

    他走过去,顺着她所指,看向楼下正上车的女生。

    “我要她的资料,把她查个底朝天。”

    “这是你弟弟的女朋友。”他说。

    “她跟平常的女孩不一样。”她合上窗帘,倒了一杯威士忌。

    “能在你弟身边的女生都不一样。”

    “她有心机。”她喝着酒,手指在空中点着,“心机很深,非常深。”

    “你们只吃了一顿晚餐。”

    “她绝对有目的。”段芙伶却充耳不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三天内,把她的底子都翻出来给我。”

    男人沉默两三秒,回:“你确定要彻查你弟的女人?”

    “三天内!”

    两人对视,良久,男人退出对峙阵线,微微点头。

    3

    雅子从来没有这样一刻如临大敌过。

    段芙伶太强势,她的眼神已经表露出了对自己的一切态度,自己越沉稳,她越怀疑,做什么都错,真是个难相处的女人。

    而也是那晚回去后,段佑斯有些寡言,他好像开始担心一些事情,心事重重。

    夜晚,雅子到书房去看还不睡的他,蹲下身,用手指轻抚他皱着的眉头。

    “早点儿睡好吗?”她柔声安慰,“任何事我都能挺过来的。”

    因这句话,他把她拥入怀里。

    夜凉如水,爱之深切。

    段氏豪宅里,这三天,段芙伶一刻不曾闲过。

    桌上摆着莫雅子的所有资料,客房内进出一批又一批的人,同班同学,街坊邻居,恩怨关系人,她品着西点,听她们讲故事,身边助理一一记录下来。

    第二天,梵芝进门。

    段芙伶拂开指上的西点屑,笑了一声:“哟,熟人。”

    梵芝胸口微微地起伏,神色不安。

    第三天,安琦言进门。

    段芙伶抽了支烟夹在指间,下巴一抬,让她坐下。

    安琦言敛色。

    第四天,她约了雅子。

    以茶代酒,两人在安静的会客厅内面对面而坐,段芙伶慢慢地抽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被烟味熏得微微皱眉,但不说话。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最终段芙伶主动开口,她边说边将烟摁灭,“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

    雅子看着她。

    她向雅子微微倾身,烟尾丢进烟灰缸:“但是你碰上我,嫩了点儿。”

    然后靠坐回去,撑额笑道:“父亲是耶鲁大学华裔教授,母亲是美国心理学资深专家,家里的所谓妈妈只是曾经侍奉过自己,后因不明原因精神失常的亚裔保姆。莫雅子啊莫雅子,你倒是深藏不露啊。”

    听完这些,雅子甚是平静。

    段芙伶而后将一张资料从文件夹中抽出,展开放在她面前。

    是一张钻石项链的照片。

    “熟悉吗?”她问。

    雅子抬起头,段芙伶继续说:“梵芝这个人你记得吧,她就是被这个东西坑了。”

    她不回话。

    “前天她告诉我,当初之所以胆敢偷换项链,是曾有买家通过中间人向她放价,于是我让人追踪真项链的下落,买家的确是位首饰收藏家。但这位收藏家也告诉我,是那位中间人主动找上门,而不是他主动放价。最后我去查了那位中间人,可巧了,她的人脉簿上有你莫雅子的大名。”

    话已至此,雅子仍不说话。

    “布局能力真强啊!还有多少事情跟你有关?”段芙伶嘲讽地夸她。

    ……

    “姑且解释你有难言之隐,也能理解当初为除梵芝在先,但是你这样处心积虑的女人,将来绝对别想进段家的门!”

    很干脆,很果断,很雷厉风行。

    良久。

    雅子轻轻地笑了笑,表态的这一刻如此云淡风轻。她在沉闷的气氛中与段芙伶对视:“可他已经离不开我了。”

    段芙伶看着她,她拍膝起身:“姐姐果然厉害,让我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感。只是您多虑了,我既没二心,也不求段家长媳的名分,底子爱查尽管查。天色晚了,我该走了。”

    说完,她绕过沙发离开,留下段芙伶静坐着看着她的背影。

    人走茶凉。

    段芙伶再次抽了一支烟,烟雾缭绕,心里千思万绪,直到会客厅内的落地钟发出声响,她才灭烟起身。

    “砰”的一声推开门,她走得极快,转头命令助理:“打电话找安琦言!”

    然后迅速通过长廊的大窗户扫视楼下,“莫雅子呢?”

    “莫小姐已经走了,段总,电话通了。”

    她将手机搁到耳边,脚步带风地行走在长廊间:“安琦言。”

    “怎么了?”

    “昨天聊得不错,有些事你想做但不敢做,对不对?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无论什么后果有段家撑腰呢?”

    不再明说也不听回复,到此就挂了电话,将手机丢给助理,质问道:“她走了?谁备的车?”

    “三小姐。”

    话到这个地步,正好在转弯口碰上段亦莎。段亦莎循声停下,莫名地蹙眉。

    段芙伶狠狠用食指摁她肩头:“你会害死你哥的!”

    然后命令助理,“叫连警官!”

    夜色浓重,大雨将至。

    4

    挂了电话,安琦言站在莫家院子前。

    ——有些事你想做但不敢做,对不对?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无论什么后果有段家撑腰呢?

    段芙伶的话再三徘徊,胆子渐渐变大,沉思几秒,她不再犹豫,转头示意身后的开锁工匠:“去,就是这扇门。”

    工匠上前,院门迅速被撬开。

    安琦言进门的同时,护工阿姨闻声奔出来,吃惊地问:“你是谁?”

    “让开!”她充耳不闻地进门,瞅也不瞅正在吃饭的女人,径直往楼上跑去。

    很快,她找到莫雅子的房间。

    “快点儿!”她再次示意工匠。

    “砰!”

    门解锁后被踢开。

    她闯进去,第一个动作便是翻箱倒柜。

    护工尖叫,她把莫雅子书桌的一整个抽屉都拉到地板上,各类笔记本倾倒而出。她都顾不得掉到地上的肩包,迅速拿起来翻阅。

    莫雅子,你的面具要被撕下来了!

    笔记本翻页,心情如此亢奋,以至于手抖。

    她想要一目十行,却在看到里面内容的第一眼就不敢相信地停住,再细看,完全看清后——脑内猛地嗡响,心猛地一跳。

    “咔——”公寓门打开。

    雅子进门,将买回的果蔬放到桌上,看向露台上的段佑斯。

    他在喂龟。

    如第一次看到时那样,窗户半开,他被窗外的冷风吹得微微咳嗽,低头将碎肉丢进水缸内,耐心极足,即便“太爷”一动不动。

    她拿了件衣服披到他身上,将窗户关上,轻声问:“饿不饿?”

    “你去哪里了?”他依旧喂龟。

    “在市场里逛了一圈,等下煲汤给你喝。”

    他将碟放到窗台上,算是默应,雅子随后来到厨房。

    不久,他同样穿过客厅去厨房,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一眼,未搭理。

    是安琦言打来的。

    手机响足了三次仍没停止,雅子在厨房问:“谁啊?”

    “陌生号。”他低下头按了拒接键。

    没过半分钟,手机又响。

    这一回是用座机打来,不是安家的常用座机,他看了看,回露台接起。

    “佑斯!”

    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就准备挂电话。

    “你别挂,我求你!”安琦言知道,求得极快且略带哭腔,能感觉到用多大的力道攥着电话筒。

    他停顿一下,开了窗,没挂,但也没回话。

    “莫雅子……”

    “她的话题我不听。”他冷淡地打断她的话。

    “滨田溪。”安琦言很快说出这个名字,藏了太多回忆,嗓音甚至发着抖,以此央求他继续听下去。

    他抬头,静默不做声。

    “滨……滨田溪,快两年前走掉的滨田溪……”

    安琦言掩了一下嘴,近乎哭着说道:“被我和温怡绑在海边,逃跑时被车撞倒的滨田溪,就是那个……那个滨田溪……”

    “莫雅子是她的姐姐!”

    她喊出口,而她喊出口的那一瞬间,段佑斯静站着,眼神一变。

    “当年事情是被你压下去的,莫雅子知道你,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知道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参与了这件事的人都在她的名单上,帮凶的、行凶的、漠视的、助纣为虐的!她是来报复的……佑斯,她就是来报复的!”

    ……

    “段佑斯,你相信我!最后一个就是你!”

    风冷,他静静地听着。

    安琦言一直哭。

    她哭喊道:“你多恨我都没有关系,就这一次,你信我的话,提防莫雅子好不好?如果是我撒谎,我保证再不出现在你面前,就这一次你远离她……她要害你……她是要害死你的人!”

    ……

    “段佑斯……我不想你出任何事!”

    许久,他说:“我知道了。”

    “佑斯……佑斯!佑……”通话被挂断。

    话语同面色一样清淡,挂了电话后,他将双手插进裤袋,沉默地看着窗上的身影。

    厨房灯光温馨,她还是她,在忙碌,毫不受扰。

    5

    晚饭。

    莲藕排骨汤,味很醇。

    气氛安静,两人各坐餐桌两头,她将汤盛好,移到他那边说:“味道可能有点儿咸。”

    他将手机关机,放在桌边,喝了一口汤。

    只喝了一口,便将汤匙放回,没做任何评价。

    她看到了,便笑着说:“确实咸了。”

    他还是没回话,拿筷夹菜,和着饭吃了一口,慢慢嚼着。

    她收回视线,端碗用餐,再没对话。

    很久。

    “滨田溪是谁?”他问。

    很突然却很平静的问题,打破了安静的氛围,空气轻轻涌动。

    手中的筷子极细小地停顿一下,她不抬头:“嗯?”

    “你的谁?”

    他问得更加简单。

    “说是我来的时候她已经转学了。”她答,“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他慢慢重复。

    “不认识。”

    回答得很自然,他终于抬起头,双眼与她对视,她也看着他的眼睛。

    “怎么会想到问这个人?”她的嘴角带着淡笑。

    “她也是中日混血。”

    “真巧。”雅子回,“我很想见见她。”

    他慢慢地点头,雅子仍看着他,他终于收回视线:“吃饭。”

    晚饭结束。

    收好碗筷,她泡了杯温茶,与药一起拿到他的身侧。

    他正在露台上,从她手里接过了茶,却没接药,她说:“你刚咳嗽,预防感冒。”

    两三秒的停顿后,他从她的手心拿过药。

    “莫雅子。”雅子转身走的时候,他叫住她。

    大厦外雨声清晰,她停下脚步。

    “爱上一个人,习惯她的说话方式、眼神、动作,要分辨出真话和假话很容易。”

    这样含义模糊的话,她听着,不回头。

    “但是……”他继续说,“因为爱她,假话也会愿意当真话。”

    说完,雅子没声响,他则将药放进嘴里,喝水咽下。

    听到他将水杯放在窗台上的声音,她闭上眼深吸气。

    悲怆穿透雨声而来,在公寓内蔓延开来,他透过窗户的反射看着她,说:“再说一遍你爱我。”

    胸口起伏着,她攥起手心,正要转身,却被他制止:“不用转过来,背对着说就行。”

    “我爱你。”良久,她照他的意思说道,嗓音微微沙哑。

    他听了,点了点头。

    没再说什么,真的什么都没说,后来在他的卧室,他的床上,伴着雨声,雅子任他所为。他吻得很激烈,两人额头汗湿,她抚着他的脸,他看着她的眼睛,呼吸紧凑而虚弱。

    也曾被他捏住下巴,被他质问有没有哪怕一刻是真的,她闭口不言。

    然后他的力气越来越小,甚至后来只能勉强撑住自己,眉头皱得很紧,脸色苍白,最后倒在了枕上。

    他忍到极点,低吼一声,雅子用尽每一秒陪着他,将他额头上的冷汗擦掉,把他拥到怀里。

    “对不起……”她一遍遍地在他的耳边重复,“对不起,段佑斯……”

    对不起。

    再见。

    我也爱过你。

    6

    公寓门在一个小时后被破开。

    段芙伶第一个走进来,而后是满脸慌措的安琦言。

    整个客厅十分寂静,段芙伶迅速走向卧室,一群随从紧跟着。

    “咔”的一声打开门,只是一眼,便微微一怔,她立刻回头喊道:“医生!”

    早有准备的医务小组闻声从公寓外涌进来,那会儿段佑斯还没失去意识,他在床上闷声咳嗽,冷汗湿了上身的衣服。

    段芙伶皱眉大喊:“快点儿!”

    而雅子在书房被人找到。

    她伏在桌上深睡,肩上盖着毯子,一只手枕着脑袋,一只手垂着。

    段芙伶不让医生碰她,情绪失控的安琦言则一把将她拽起:“莫雅子,你给我醒过来!”

    安静的书房内没人回答她,雅子的肌肤已是苍白无色,安琦言摇晃着她的身体,近乎嘶喊道:“你对佑斯做了什么?你起来说清楚!你怎么可以这么狠!”

    不管怎么问她都没反应,似乎已陷入深度昏迷。

    最后,安琦言看到椅脚旁的安眠药瓶和散落一地的白色药丸才反应过来,突然放开手,震惊地掩住嘴。

    无支撑力的雅子因此瘫软倒下,毯子落地,一头黑色长发散于地板上,门口的段芙伶也皱起了眉头。

    莫雅子……

    她……自杀了。

    两人的手术都花了一天一夜。

    段佑斯食物中毒,莫雅子吞食过量安眠药,前者伤身不致命,后者命悬一线,两台手术同时进行同时结束,无形的悲怆笼罩了医院,院外大雨滂沱。

    烦躁,忧愁,愤怒交织,段芙伶迅速走在廊道里,连藤将资料递给她,她一页页翻着,皱着眉头沉声问:“她还有个妹妹?”

    “妹妹叫滨田溪,随父姓,母亲是本市人。”

    “那之前那对华侨夫妇呢?”

    “收养关系,莫雅子是滨田溪的亲姐姐,原名滨田雅子,父亲病逝后由那对华侨夫妇收养。她从小就在美国受教育,高中才回国。”

    “滨田溪呢?”

    连藤脚步顿住,他一顿,整个大队伍都跟着停顿,段芙伶回过头看着他。

    “说啊!”

    “她现在是植物人。”连藤遗憾地回。

    静静地在原地消化这句话后,她又问:“亲生母亲呢?”

    “那位夫人有癌症,事发时受刺激过世。”

    汇报完毕,段芙伶慢慢地点头,继续向前行:“隔离他们两个人……”

    “芙伶……”

    “隔离!”她转过身提高音量,真正发怒了,现场霎时无人敢说话。

    时过一个星期,大雨不停。

    段佑斯即将转院的那天,皇甫一妃来探病。

    进门便是一半光明一半阴冷,病房窗帘半拉着,他倚在窗口,穿着病服,脸色苍白。

    他低头折着纸鹤,即使皇甫一妃走到身边也不看一眼,折好纸鹤便丢到地上,看一眼窗外的大雨,问道:“几点了?”

    “下午两点,你四点出发。”皇甫一妃轻抚他的肩。

    他点了点头。

    “医生说你现在身体还虚着,所以等会儿要多……”

    “她怎么样?”关切的话语被这句清淡的话打断,他仍看着窗外,皇甫一妃不由得停下来。

    “只有你肯跟我说实话。”他说,“她怎么样?”

    “醒了。”

    “在不在这家医院?”

    “佑斯……”

    “在不在?”

    无奈之下,她答:“在。”

    话音刚落,他转过身,皇甫一妃的低喊被他置之不顾,门一开就走出。

    刚要进来的段芙伶怒斥一声:“你去哪里?”

    他听也不听,直接走进长廊。段芙伶立刻叫人拦他,可他的决心是这样坚定,边走边将视线扫过一间间病房,没人跟得上他。

    “佑斯!”

    从楼梯上来的安琦言与他擦肩而过,她回过头喊他,他已经下了楼,脸色如此阴沉,甚至能感觉到越来越强的怒气。

    四楼长廊尽头的落地窗前,雅子坐在轮椅上。

    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面容憔悴,她很累,但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心境宁静过,一直闭目养神,从旁传来的越来越接近自己的喧嚣声也不入她耳。直到脚步接近自己身侧,她刚感觉到他的气息,轮椅就“唰”地一下被转了个方向。

    她眉头微皱,额上投下一片阴影,段佑斯的手撑在轮椅两侧,俯身逼近她:“看着我。”

    终究被他找到了。

    她慢慢地睁开眼,照他的意思向他看去,慢慢地对上他的视线,给他展露的就是这样一副从未被他知晓的样子。

    他盯她的眉目更深了一层,她却说:“你还活着啊。”

    你还活着啊。

    话音落下的这一刻,空气刺骨般冰冷,血凉,心死。

    仿佛再多的浪漫、冲动、激情,也挽不回这段用谎言堆成的爱情。什么话都不用说,也懒得去确认,她就这样直白地把刀插进他的胸口,甚至能感觉得到他胸腔内的震动。两人呼吸那么近又那么伤,却谁也不让路。

    看着,一直相互看着。

    段芙伶、连藤等大批人已跟着赶来,他与她之间的对峙每多一秒,就难割舍一分,而后是雅子先说话。

    她说:“这样的事,你习以为常了对不对?发几个令,说几句话,就能把一件事情压下来,对女朋友好,所以连她的罪行都可以掩盖。”

    “莫雅子。”他念着她的名字,一字一字念进心里,雅子则慢慢地站起来与他正面相对。

    “你记得滨田溪这个名字吗?知不知道她原本多开朗?她的芭蕾跳得多好?”

    后面,安琦言脸色苍白地扶着墙,雅子嗓音加大:“但是她现在躺在空气不流通的病房里输液,醒来后不仅要面对自己不能走路,还要接受母亲为她心力交瘁而死的事实!而那个她曾经那么喜欢的人呢?”

    “他丢了一笔用不尽的医药费,然后剥夺了她家人的发言权!”说得含恨,雅子最后哑然失声,“你甚至都不准我们拒绝这笔费用。”

    每一次点头都像灌了千斤重的铅,他说:“你没真过。”

    她不回答。

    “为什么自杀?”

    她也不回答。

    但是他已经不再苛求答案了,她什么都不说,他便走。只是太多的真相已经搞垮他的身子,经过段芙伶时差一点儿撑不住,在场的医生和护士都猛地一惊,赶忙去扶。

    “莫雅子。”他最后留话,“我欠你妹妹的是一回事,你欠我的,是另一回事!”

    话音刚落,一切过往缠绵转瞬成陌路,一切赤诚真心都狠狠拽下丢掉,挣扎无用,纠闷无用,撕心裂肺也无用,再多“我爱你”也挽不回一句双向的原谅。他走的时候,雅子也跌坐到椅上。

    吞食过量安眠药的后遗症狠狠袭来,苦闷,呼吸困难,甚至直接从轮椅上摔下。这些发生的时候段佑斯都没看到,段芙伶不准任何医生护士接近她,就是要看她这无助的样子。

    雅子含怨问:“为什么要救活我……”

    “让你生不如死。”她冷冷地答。

    痛,痛彻心扉。

    最后近乎昏厥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男人的一声“雅子”透着极其浓重的担忧,她迅速被扶起肩膀靠到那人怀中。

    段芙伶冷漠地打量了一眼,紧跟男人其后的费纯欢利索地将毛毯盖在雅子身上,似乎已听说所有事,抚着她的额头安慰道:“没事了,我们到了。”

    “徵浩……”她在昏迷前低喃,男人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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