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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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势越来越大, 摧枯拉朽,浓烟滚滚。

    明艳的火光映照出离宫假山亭阁秀丽的轮廓,禁军和来救人的几支队伍短兵相接, 都杀红了眼, 长刀利刃相击, 血肉飞溅。

    辽阔的夜穹滚过几道闷雷,夜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

    一支队伍被禁军逼到了城门下, 惨叫声响成一片, 其中一道高大的披甲身影执刀冲上前,所过之处, 鲜血四溢, 勇猛无畏的气势让禁军的攻势为之一滞, 其他人大喊着跟上他,冲出禁军的包围。

    摇曳的火光落在那道身影身上,银甲白袍,剑眉凤眸, 满面戾气。

    轰的一声, 焦雷炸响, 孤月早已隐匿在阴云间, 夜空一半被大火映亮,一半黑如泼墨。

    “人在这里!”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禁军大吼着通知同伴, 越来越多的禁军涌了过来, 再次包围这支队伍。

    鼓楼上,瑶英心脏擂鼓般跳动, 闭了闭眼睛, “圣上一定要赶尽杀绝?”

    李德双眸清明, 示意墙头的禁军放箭。

    箭如蝗雨,激射而出,织出一张精钢打造的大网。

    瑶英推开禁军,冲到箭垛前,“李仲虔!”

    她大喊出声。

    他不想连累她,隐藏身份回京,她偏要当众叫出他的名字。

    厮杀中的男人抬起头,一刀砍翻禁军,策马奔向朱红宫门,挥舞长刀,格挡铁箭,蹄声如奔雷,每一声都踏在瑶英心尖上。

    她在高昌找到他留下的信,他一直记得和亲的事,觉得拖累了她一生,想让她后半生再无烦忧。

    他想到的办法是把她瞒在鼓里,跑回长安,和李德同归于尽。

    莽撞,冲动,血气森森,视死如归。

    一如当年,他孤身一人去战场救她。

    瑶英想骂他,狠狠地骂他,却一个骂人的字眼都吐不出口,泪水夺眶而出。

    他没有拖累她,没有他,她活不到现在,他们是亲人,互相扶持。

    “李仲虔!”瑶英冲他大喊,“我不是你的妹妹!我不是谢皇后所生!”

    昏黄的火光照耀下,李仲虔脸上的表情凝住。

    瑶英撞开上来阻拦自己的禁军:“我是南楚陈家的女儿,当年因为战乱流落战场,被谢无量救下,陈家是谢家的世仇,当年围困荆南的楚军,就有我亲生父亲……李仲虔,你不是我兄长!”

    不管她和李仲虔之间有没有血缘,都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她偏偏是陈家的女儿,所以她一直拖着,不忍告诉他实情。

    “我是你的仇人之女!”

    她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

    别管她,走罢。

    天高海阔,走到哪里都好。

    李仲虔抬起头,两道平静的目光和瑶英的对上。

    雷声轰响,楼阁在大火中哀鸣,隔着厮杀的禁军,狂舞的火舌,密集的箭雨,两人无声凝望。

    下一瞬,李仲虔嘴角一勾,在森冷的箭雨中朝瑶英咧嘴而笑,抬起长刀,把两个偷偷靠近的禁军斩落马背,一声轻斥,夹紧马腹,长刀在手,一往无前。

    傻子,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世了。

    她是陈家之女又怎样?

    他不在乎。

    妹妹是他养大的,他们相濡以沫,她永远是他李仲虔的妹妹。

    “李德,你敢动明月奴一根头发,我李仲虔要把你碎尸万段!”

    他朝她奔来,迎着刀枪剑雨,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人马撞向宫门,轰响声地动山摇。

    瑶英潸然泪下。

    李德目露诧异之色,转身走下鼓楼:“回佛堂。”

    禁军抓住瑶英的手臂,拖她下了鼓楼。

    李仲虔凤眸怒张,一马当先,冲开禁军,撞开宫门,离宫外的几支人马纷纷掉头,从这个入口涌入。

    禁军护着李德撤回佛堂,孙将军赶来报信:“圣上,宫门失守了,请圣上移驾,末将留下瓮中捉鳖!”

    李德挥挥手,立在廊前,遥望火光窜起的方向。

    瑶英被禁军捆了双手,坐在佛像下。

    孙将军急得满头是汗,小声问:“圣上在等什么?”

    李德回头,眉头轻皱:“西军,谢家军,王庭中军……”

    他刻意派人放出假消息,这几拨人马竟然一个都没出现,只有被困在坊中的李仲虔赶来了。

    一道念头掠过脑海,李德叫来皇城的禁卫。

    “回禀圣上,城中一切如常,西军将领、谢家旧将并无异动,高昌那边也没有紧急军报送回,王庭和我们相安无事,只发了几道国书,找礼部讨要文昭公主的答婚书。”

    李德不可置信地回头,扫一眼瑶英。

    瑶英眼帘抬起:“让圣上失望了,今晚西军不会来,王庭中军更不会来。”

    李德没有放松警惕,命孙将军再派人去查探。

    “你为什么不动用西军?”他问。

    瑶英眸光清亮:“西军的职责是守卫疆土,西域光复不久,和朝中还有很深的隔阂,把他们牵扯进宫闱之乱,以后隔阂只会越来越深,冰冻三尺,无法化解,朝廷不能信任西军,西军不能信任朝廷,互相猜忌,怎么共襄盛世?王庭中军出现在长安,稍有不慎,两国会起烽火。”

    李德神色微微触动。

    这些问题他都考虑到了。

    他走回前殿,看着瑶英,仿佛端坐于朝堂,眸中精光内蕴,“你能想到这里,还能管束住他们,让他们谨守本分,倒是真为大局着想,可惜李仲虔没有你这份豁达。”

    瑶英冷笑:“若非你步步紧逼,我阿兄怎么会孤注一掷,回京刺杀你?世子,太子,皇帝,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今天的局面,都是你因一己之私造成的!”

    “一己之私?”李德微笑,“李瑶英,没有李仲虔,朕也不能让你继续执掌西军。”

    他坐在瑶英面前,语气变得温和,“当年朕接掌魏军,李家还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不过是趁着乱世壮大势力罢了,后来魏军攻城略地,名声越来打越大,前来投奔的世家和小势力越来越多,朕还想做一个割据一方的诸侯,朕的兵马不答应,他们跟着朕出生入死,眼看别人跟着主公飞黄腾达,怎么甘心居于人后?”

    “李瑶英,你小看了别人的野心,西军现在为你马首是瞻,他日,他们想要挥师南下,正好打着你的名头和世家合作,你再顾大局,也没办法遏制人的欲望!”

    “二十多年前,末帝逃往江南,朕接到诏令,打算带兵勤王,部下和族人极力劝阻朕,那时,朕便清楚,朕必须走上争霸之路,否则就会被部下取而代之。”

    既然已经加入逐鹿之局,就没了退路。

    置身动荡洪流之中,尊贵如他也身不由己,正如当年得知唐盈母子的死讯时,面对魏军的惨败,他必须联姻世家。

    李瑶英也会被部下裹挟逼迫着做出抉择,权势之下,没有例外。

    “你不过是世家豪族手中的一枚棋子,他们利用你凝聚人心,等羽翼丰满,再利用你对抗朝廷。”李德和瑶英对视,“你是个祸患,西军不能由一人执掌,西域地广人稀,依靠当地世家豪族,分而治之,才能保证西域不再出大的动乱。”

    瑶英一针见血地道:“西域现在需要的是安稳,是休养生息,让百姓吃饱穿暖。你所谓的办法,无非是以利益引诱世家争权,你就能高枕无忧。世家争权,对局势无益!”

    “安稳?”李德讥笑,“大郎对你有觊觎之心,等他即位,你的部下肯安稳?”

    他停顿下来。

    “再者,你要嫁给昙摩王——王庭确实和我们有盟约,现在他们和我们相安无事,再过几年呢?你能确保王庭对西域没有吞并之心?等你嫁给昙摩王,和他生儿育女,你们的孩子拥有高贵的血统,他一声令下,西军是听他的,还是听朝廷的?”

    李德掩唇咳嗽几声,“我从不相信任何人的忠心,只相信利益。”

    他忽然笑了笑,“七娘,你敢保证,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入城时,你真的没有一点野心?你不想让你的孩子接掌西军和你控制的商路?你当了王庭的王后,还能公正分明?你的商道已经扩张到了波斯,欲望是不断膨胀的,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

    瑶英望着李德,神色嘲讽,眸光仍旧清亮。

    “圣上说得不错,我也有我的野心。人非圣贤,能真正做到没有一点私心的人举世无双,我只是个凡人。”

    她抬起头,望着殿外被火光烧红的夜空。

    “圣人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不敢称兼济,落魄的时候,我满心想着的是怎么和阿兄活下去,摆脱掣肘、能够自保后,看到相同处境的人,我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拉他们一把。”

    “西域纷乱已久,战乱不断,控制商路,把所有部落纳入其中,不是为了不停扩张下去,而是让他们利益与共,有了顾虑,以后谁挑起战事,不必西军出兵,战火就能平息。当然,这也是我为自己备下的一条后路,狡兔三窟,我在圣上的打压下长大,习惯未雨绸缪。”

    瑶英唇角勾起,“我送战死的西军将士回京,百姓的欢呼是给他们的,不是给我。不论我是朝不保夕的李七娘,还是可以统帅西军的都督,我的野心只有一个,好好活下去,既然部属信任我,那我当尽其所能,让乱世之中的百姓可以安稳度日。”

    佛堂外是震天的厮杀声和燃烧声,堂内是瑶英从容不迫的说话声,语调轻柔,好似闲话家常。

    李德沉默地审视着瑶英,半晌后,一笑,“可惜。”

    瑶英的目光太过坦荡,他觉得她说的是真心话。

    可惜,他是个皇帝,目光必须放得长远,她是李玄贞的弱点,身系各方势力,他必须为儿子扫清障碍。

    脚步声凌乱,一个满身是血的禁军冲进佛堂:“圣上,李仲虔冲进来了!”

    几个禁卫立即围住瑶英。

    李德慢慢站起身,走出佛堂,立在阶前。

    长风灌满回廊,风声飒飒,那道身着银甲的高大身影果然带着随从杀入庭中,禁军弯弓放箭,他戴了头盔躲避弓箭,闪躲腾挪,一刀挥出,禁军倒下一大片。

    禁军不慌不忙,排成队列,继续射箭,其他人轮番飞扑上前,一击不中,凌空翻转,另一拨人出掌补上,消耗李仲虔的体力。他渐渐力竭,气喘吁吁,禁卫军见状,换上长.枪阵,枪.林罩下,李仲虔力不从心,染血的长袍被挑开,一支长.枪插入他的腹部,鲜血迸出。

    他咬牙拔出长.枪,继续搏杀,顶开层层围上来的禁军,一步一步,踏着血路走上石阶。

    李德负手而立,俯视着他垂死挣扎。

    李仲虔满脸是血,凤眸怒瞪,接着往前,哐当一声,他手中的长刀被人挑开,跌落在地,几支羽箭插进他的后背,一蓬鲜血飞洒。

    他仍然一步步往前走,双眸定定地凝视着瑶英。

    禁卫军挥动长.枪,扎向他的双腿。

    噗通一声,他跪倒在长阶上,看着瑶英,手脚并用,往上攀爬。

    李德冷冷地看着他。

    瑶英浑身战栗,猛地撞开看守自己的人,冲到李仲虔身边。

    他趴在她脚下,颤巍巍地伸出皮开肉绽的手,扯住她的裙角。

    李德眼神示意禁军。

    禁军走上前,手上长刀斩下,利刃割开李仲虔的后颈,血流如注。

    眼看禁军要痛下杀手,瑶英挡在李仲虔面前,抬起头,眸中燃烧着泪光和汹涌的恨意,明亮得让人不敢逼视:“李德,你敢伤我阿兄性命,最好连我一起杀了,否则,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为我阿兄报仇雪恨!”

    李德垂眸,苍老的脸在夜风中微微抽动。

    “你是西军都督,朕不能这么杀你……”

    他抬头仰望夜空,话锋陡然一转:“不杀你,就算朕抓住李仲虔,你也不过是暂时听话而已,只有杀了你们,大郎才能顺利即位。”

    瑶英瞳孔一缩,心念电转,目光飞快地转了一圈,瞪大了眸子,脸上掠过惊惶之色。

    李德朝她微笑,笑容竟有几分温和:“你有依仗,知道朕不敢杀你,所以敢来冒险。七娘,你是聪明人,没有做错。不过你低估了一个父亲的决心。”

    亡命之徒才是最可怕的,因为所有谋略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

    他当年优柔寡断,铸下苦果,今天他亲手了结一切,不留后患。

    瑶英不禁摇头,“不可能!”

    她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禁军抬着一面面精铁打造的长板冲进庭院,很快把四面长廊全都封了起来,院墙上架起弓.弩,所有人被堵在佛堂里,进退不得。

    李德望着黑压压的禁军,道:“西军没来也好,都是年轻有为的郎君,日后为国征战,当马革裹尸,而不是陪我们葬身此处。”

    瑶英齿间溢出血气,“原来真正想要同归于尽的人,是圣上。”

    李德颔首:“朕了解李仲虔,因为朕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为了大郎,朕必须除掉你们兄妹,为了你,他一定会回来杀了朕。”

    除了李仲虔,李玄贞也想杀他,攻克南楚后,李玄贞已经在暗中筹谋,他知道会有这一天,不畏惧死亡的到来,但是李仲虔兄妹不死,他不放心。

    与其等李玄贞弑父弑君,不如他替儿子动手,正好一箭多雕,把李仲虔、李瑶英、南楚余孽、朝中心向谢家的大臣一并解决。

    瑶英声音发颤:“西军还在京中!”

    李德从容地道:“今夜过去,西军找不到证据,王庭也无话可说,昙摩王再足智多谋,不能起死回生。北戎投降时,我派人接了一批俘虏回京,把他们安置在京中,还有南楚余孽……七娘,大理寺很快会查出,宴席上和你说话的南楚降臣是幕后主使,他们和北戎人勾结,想要复国,所以设下埋伏。今晚来救你的人就包括他们,这几年你和杜思南来往密切,朕都看在眼里,他是个人才,这一次,他的身份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他就是帮你联络南楚世家的人。”

    “你我都葬身佛堂,罪魁祸首是北戎人和南楚余孽,你和李仲虔都有行刺的嫌疑,王庭的昙摩王有什么理由为难大魏?”

    脑海里一道雪亮电光闪过,瑶英瞬间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

    李德之所以不当众揭出她的身世,就是为了今天,等他们全部葬身佛堂,没有人会怀疑李德陷害南楚,南楚降臣也是他安排的,他们一定会指认她因为血缘暗地里帮助南楚,想要合谋弑君!杜思南那里多半能找出她和南楚联合的证据。加之李仲虔曾有弑君之举,他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罪证。

    一个皇帝的性命,足以让一切疑点显得苍白无力,谁能相信李德疯狂如斯,不惜拿自己的性命来设下圈套?

    闷雷滚滚,夜风变得寒凉。

    瑶英闭目了片刻:“我何德何能,圣上为了除掉我,竟然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李德摇摇头,“这笔买卖很合算。”

    用他的血给李玄贞铺路,李玄贞再无掣肘,王庭、西军那边也都有了应对之法。西军群龙无首,正是朝廷下手的时机,按照他的安排,河西世家必定会因为尚主内讧。南楚余孽行刺,失了道义,南楚世家无力再抗衡朝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迎来真正的天下一统。

    李玄贞还不用背上弑父弑君的骂名。

    瑶英咬牙,忽然道:“那李玄贞呢,他怎么摆脱嫌疑?”

    李德道:“他不在京中,东宫所有人马远离长安,朕做了周全的准备,事后会有大臣妥善处理。七娘,明天所有人就会知道,是你邀请朕来佛寺探望谢皇后。”

    瑶英盯着他现出几分浑浊的眼睛:“杨迁他们不会怀疑我。”

    李德扫她一眼,抬手挥了挥,“加上这个呢?”

    轰的一声,静夜里遽然传来一阵爆响,恍如晴天霹雳,屋瓦震颤,灰尘簌簌掉落。

    爆响过后,又是一声,这次是其他方向,爆响的地方火光冲天。

    瑶英心惊肉跳,惊呆片刻,回过神来,冷汗涔涔。

    “霹雳剑,火弹,天下皆知。”李德淡淡地说,“这是西军的秘密武器,由你掌握丹方,你和王庭军队共同抵御北戎时,也没有透露丹方,所有埋设火弹的人都是西军精锐。七娘,今晚整座离宫会被这种火弹夷为平地,试问这天底下,除了你和西军,还有谁能掌握这么多火弹?”

    瑶英淡漠地一笑,“你窃取了丹方,早就埋设好火弹,只等我阿兄回京……今晚过去,西军为了撇清嫌疑,必须和我划清界限。”

    没有人能证明她的清白。

    人走茶凉,她死在这里,西军最先想到的事情肯定是推举一位新的都督,李德必然留了后手,让西军无暇彻查离宫之事。他们都查不了,王庭更没办法多管。

    李德遥望长安的方向,抬起手,示意禁卫军点燃火弹。

    只需要一瞬间,这座佛殿就会被整个掀翻,庭院里的人,一个都逃不掉,包括他自己。

    这是他给自己掘好的坟墓。

    ……

    “等等!”

    千钧一发之际,瑶英挣脱开绳索,拂去眼角的泪花,拦住李德,脸上的惧怕之色荡然无存。

    李德拧眉。

    瑶英拿出一枚铜哨吹响,燃烧声中,哨音尖锐刺耳。

    哗啦几声翅膀煽动响,黑暗中,一只庞然大物掠过庭院上空,忽然俯冲而下,尖利的鸟抓直直抓向禁军的眼睛,霎时,人仰马翻,禁军或举刀劈砍,或抱头躲闪,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墙外一阵禁军倒地的声响,长刀落地声接连响起,喊杀声过后,一道道人影攀上墙头,一色的玄色盔帽甲衣。

    李德眉头紧皱,做出一个手势,不管出了什么变故,只要他们都死在这里,一切尘埃落定。

    “圣上!”瑶英叫住他,“你看。”

    她手指了一个方向,李德看了过去,倏然一惊。

    院墙上,一人手持长刀,和埋伏在暗影处的弓手搏杀,剑眉凤眸,身影高大。

    怎么又多出一个李仲虔?

    李德想到一个可能,身体剧烈颤抖,推开搀扶自己的禁军,冲下石阶,抬起倒在阶前的那个人,一把掀掉盔帽,胡乱抹去他脸上的血迹。

    长发散开,火光映亮一张冷峻的面孔。

    李德一时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僵住,两颊渐渐泛起不自然的红,喉咙里哼哧作响,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污血。

    煞费苦心为他筹谋,他居然来为李瑶英送死!

    他就这么恨自己?宁愿破坏自己的计划,也要和自己作对?

    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刹那间,李德心如死灰,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胸前衣襟被染红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效忠于李德,知道今天会死在离宫,无所畏惧,可是太子出现在这里,谁还敢去引爆雷弹?

    啪的一声,刚才动手伤了李玄贞的禁军撒开长刀,跪地叩首。

    李德脸色铁青,青中隐隐泛白,瞳孔收缩,几欲暴眶而出,抓起地上的长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刀朝瑶英斩下。

    他昔日也是带病作战的武将,虽则这几年疾病缠身,但底子还在,这一刀带着万钧力道,无可抵挡。

    院墙上的李仲虔解决了几个禁军,余光扫到阶前的变故,凤眸大睁,隔着整整一个院子,他根本无力施救!

    长刀落下,腥风扑面。

    瑶英软倒在长阶前,腰上一阵钻心的疼痛,黏稠的血淌下来,滴答滴答,落在她脸上。

    她睁开眼睛,对上一道幽深的目光。

    李玄贞抱着她,“没伤着吧?”

    瑶英没作声。

    他挡住了李德盛怒下的那一击,长刀嵌入他的脊背,深可见骨。

    瑶英心头恍惚了一下。

    除了腰上磕到阶梯的地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上次沉睡她便隐隐有种感觉,现在她可以确定:李玄贞的生死,彻底和她无关了。

    “璋奴!”

    李德呆呆地看着李玄贞背上的长刀,松开手,脸上血色褪尽,眸光阴冷深沉,大叫:“御医!宣御医!”

    “人呢?去宣御医!”

    禁军呆立原地。

    李德状若疯癫,随手抽出禁军佩刀,胡乱劈砍,“宣御医!”

    几人被长刀砍中,踉跄着倒地,旁边的人反应过来,躲避他的砍杀。

    李德披头散发,霍然抬起头,眸底通红,持刀再次扑向瑶英。

    嗖的一声,一支铁箭破空而至,直直地钉在他手中长刀上,火花迸射而出。

    苍鹰尖叫着掠过,利爪狠狠地勾住李德头顶,带起一块带皮的头发。

    几个胆大的禁军趁机冲上前,架住李德的胳膊,抢下他手中的刀,把人按住。

    懂医的亲兵挤了过来,小心翼翼拔下李玄贞背上的长刀,止住血,包扎伤口。

    庭院里乱成一锅粥,院墙外的玄衣士兵早已经瞅准时机,翻墙跃入,铁箭嗖嗖而至,铺天盖地,一波箭雨下去,禁军拼死抵抗。第二轮,又有一批禁军倒下,很快有人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飞骑队,离宫其他地方的人手应该是被控制了,当机立断,后撤至李德身边,用身体组成围墙,紧紧地护着他。

    接连五轮箭雨下去,禁军宁死不降。

    李仲虔抬手,示意飞骑队停止进攻,踏上长阶。

    李德挡在李玄贞身前,浑浊的眼睛掠过几丝清明。

    “圣上以为我要杀你?”李仲虔笑了笑,径自走到瑶英身边,“各路大军都在外面候着呢,我要是敢弑君,出了离宫,死无葬身之地。”

    李德冷笑:“你能调动飞骑队,倒让朕刮目相看。”

    李仲虔瞥一眼重伤的李玄贞。

    “飞骑队不是我叫来的,圣上,我回京可不是为了和你动粗,真正暗中调动兵马、想杀你的人,是他。”

    李德闭了闭眼睛。

    瑶英没有带大部人马入京,李仲虔也没有多少兵马,即使他失算,两人也逃不出长安,但他忘了,李玄贞几次远征,军中将领很可能被他暗暗收服。

    唯有飞骑队和军中精锐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剿灭他安排在离宫的人手,李玄贞孤身一人进京,不是莽撞,而是另有安排。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李玄贞这么早就准备篡位了,而且还和李仲虔配合默契。

    瑶英故意中计是引蛇出洞。

    李仲虔接着说:“我在王庭收到你故意派人送到我手中的信,赶回高昌,李玄贞的信也到了,他知道你在计划除掉我和明月奴,邀我一起弑父弑君。从这点来看,我们果然是亲兄弟。”

    李德后退几步,坐倒在地,眉宇间疲惫颓然,像是一瞬间被抽走所有精气神,再也掩不住衰老之态。

    “长安呢?”

    瑶英淡淡地道:“陛下无需担忧,长安有太子妃坐镇,她和太孙遇袭,召集禁卫军保卫皇城,关闭各大宫门,不许任何人等出入,长安的禁军不会来离宫救驾。”

    李德一笑。

    郑氏也和李瑶英沆瀣一气,李玄贞应该就是她救出地牢的。

    李仲虔走上前,手中长刀指向李德。

    李德看着他,神情平静。

    李仲虔神情冷漠,道:“李德,你因为自己的无能怪罪我的母亲,打压我,我是你的儿子,也是你的臣子,不能反抗,只能承受。我为你冲锋陷阵,为大魏鞠躬尽瘁,你让我屠城,我就屠城,我只求你放过明月奴,你没有遵守诺言,你还想拿我母亲来威胁我。”

    那就别怪他无君无父。

    他冷笑,挥刀,薄薄的刀刃削下李德的几缕头发。

    “身上流着你的血,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耻辱。”

    李德一动不动。

    瑶英从他身边走过:“圣上,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早在高昌的时候,我已经告知西军我的身世,明天我就会昭告天下,我是陈家女。西军今晚之所以没来,是因为我叮嘱过他们,宫闱争斗,他们不该插手。”

    她不会让西军失去控制,嫁不嫁人,都不会更改她的抱负,李德非要把她逼入绝境。

    李德眼皮耸动了一下。

    “我不想身世暴露,只是因为阿兄,不是怕西军背弃我。”瑶英抬手轻抚发鬓,“我不是李家血脉,正好可以割断和长安的因缘,西军永远是守卫疆土百姓的义军,不会入驻长安。”

    李仲虔拉起瑶英的手,兄妹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曾经恨不能手刃李德,现在他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让李玄贞下手,他心里更痛快。

    父子几人间的纠葛,一刀两断,此后再无瓜葛。

    ……

    院中一地尸首,只剩下李德父子和飞骑队。

    李德看着气若游丝的李玄贞。

    “为他人作嫁衣裳……朕为你处心积虑,你和外人勾结,璋奴,你迟早会死在李瑶英手上。”

    李玄贞被亲兵扶了起来,双唇苍白如纸,目光跟着瑶英的背影飘远。

    她没有回头。

    他掩下苦涩,道:“李德,二十多年前,你不知道我阿娘到底想要什么,害死我阿娘的人不是谢氏,你迁怒他人,用惩罚谢氏母子的方式来减轻你的愧疚……二十多年后,你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

    “你知道阿娘为什么自尽吗?”

    他挥手示意亲兵都退出去,凑上前,耳语了几句。

    李德一震,浑身发抖,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玄贞。

    “不可能!不可能!”

    李玄贞眼中泪光闪动。

    李德不住摇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满地乱转。

    “不可能!不可能!我知道你们还活着,我有派族人去接应你们……只要等我娶了谢满愿,等魏军打了胜仗,你们就能回来了……只要半个月……我只耽搁了半个月……”

    李玄贞听出他话中的未尽之语,愤怒地抬起脸,眸中恨意烧得更炽。

    当年,李德在娶谢满愿之前就知道他和唐盈还活着!他怕唐盈扰乱婚礼,只派族人去接应母子,恰恰就在这半个月里,唐盈失了贞洁。

    李玄贞笑出声,不知道是在笑李德,还是在笑命运的嘲弄。

    “半个月!半个月!”

    李德发狂地叫着,跑着,脚下一滑,摔倒在尸山血海中,痛苦地闭上眼睛,满脸苍凉,嘴里不断地重复着。

    “半个月……”

    他疯了。

    ……

    离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皇城的人一宿未眠。

    白天的时候,城中戒严,太子李玄贞忽然出现,手捧诏书,命羽林军、禁卫军、金吾卫听太子妃号令,死守皇城。众将惶惶不安,被其他早就投靠李玄贞的人拿下。

    朝中宰相早已窥见到父子之间会有一场对决,本想出面劝说,被突然现身的飞骑队拘禁在太极宫中,等他们被放出时,已经是半夜了。

    第二日,一道流言传出,李德在探望谢皇后的时候,突发癔症,疯疯癫癫,见人就砍,御医都瞧过了,无药可医,朝中政事由太子李玄贞代理,百官没有异议。

    百姓也没有什么异议:太子是李德自己定下来的,皇帝病了,确实该由太子接管国事。

    接下来,太子雷厉风行,处置了一大批官员和将领,其中,南楚降臣接连病逝,众人并未在意,只当他们思念故国,抑郁成疾。

    几个月后,李德在离宫驾崩,据说是积劳成疾。

    后面的事,都和瑶英无关了。

    从离宫出来的那天晚上,谢青捧着鞭子迎上前,瑶英抄起长鞭,转身,一鞭甩向李仲虔。

    “自作主张回京?瞒着我和李玄贞一起合谋逼宫?还给我留一封信,叫我安心过日子,别给你报仇?”

    瑶英咬牙切齿,反手又是一鞭下去。

    “我不回来的话,你们两人只能和李德硬碰硬,知不知道会有多少伤亡!李德有雷弹,逼急了他,你武艺再高,也不是禁军的对手!”

    李仲虔不敢辩驳,硬着头皮挨了好几鞭后,讨饶道:“我没打算冲上去送死,李德设下毒计,李玄贞怕想先下手为强,决意弑君,我帮他几个小忙,不管成功与否,李德都得脱层皮。”

    李玄贞从南楚回来时便和他私底下见过面,他躲在长安,李玄贞假装被关押,其实早已脱身,兄弟俩原本的计划并没有瑶英的参与,因为她应该还在高昌。就算她发现不对劲赶回长安,凉州会有人拦住她。

    虽然他和李玄贞矛盾深深,但当初在北戎时,兄弟俩兴风作浪,配合默契,在杀李德这件事上,他们目的一致,不介意再合作一次。

    谁都没料到,瑶英回来的消息传来时,人已经到京兆府了。

    那时李仲虔还躲藏着,没办法和瑶英递信,心急火燎,赶到离宫去救人,要不是李玄贞赶到拖住了他,和他交换银甲毡袍,他还以为瑶英什么都不知道,真的被李德骗了。

    瑶英轻哼,知道李仲虔没有说出全部实情,他和李玄贞没有十足的把握,幸好她及时赶回来,和太子妃里应外合,吸引李德的注意力,李玄贞才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我们还是大意了,李德居然得到雷弹的丹方,要不是李玄贞在场,今天离宫一定会被夷为平地。”

    瑶英皱眉,西军里出了细作,她得好好肃清工坊,丹方不是什么秘密,她会交给朝廷,但是细作不能再留。

    李仲虔也后怕不已,长舒一口气。

    瑶英收起鞭子,“阿兄……我是陈家的女儿。”

    李仲虔怔了怔,笑着揉揉她发顶:“我早就知道了,明月奴,阿兄不在乎,你永远是我妹妹。”

    知道瑶英身世的时候,他呆坐了一天,心里并无恼怒,她的亲生父母都在战乱中亡故,族人和她血脉疏远,上一代的恩怨不会影响他们兄妹间的关系,除了惆怅感慨,他心里更多的是为瑶英高兴。

    她不是李德的女儿,她的亲生父母如果没有亡故,一定会很疼爱她。

    “你想要拜祭父母的话,让昙摩罗伽陪你去。”李仲虔笑笑,“虽说没有生养过你,也该去拜祭一下。杜思南信上说,他们以为你死在战火中,为你立了衣冠冢,可惜和你无缘。”

    瑶英嗯一声,拦住李仲虔的胳膊。

    “阿兄,我们回一趟荆南,去拜祭舅父他们。”

    李仲虔嘴角勾起,点点头。

    走下长阶,亲兵簇拥着一辆马车驶过来,瑶英登上马车,靠在车壁上,浑身散了架一样,闭目沉睡。

    马车晃晃荡荡驰下坑坑洼洼的山道,朦胧的灯火从车帘漫进车厢,脚步声杂乱,李玄贞今晚调动了不少人马,到处乱糟糟的。

    瑶英忽然惊醒,猛地掀开车帘,对上一双沉静的碧眸。

    她莞尔,疲惫不翼而飞,趴在车窗前:“罗伽,我就知道你会守着我。”

    就像在高昌时那样。

    “你一直跟着我,是不是?在离宫射箭的人是不是你?”

    昙摩罗伽一脸镇定,丝毫没有被抓到现形的狼狈,点点头,眉头轻拧,“睡吧。”

    瑶英伸手够他的袖子,“你进来陪我。”

    昙摩罗伽不语,一勒缰绳,翻身下马,上了马车,亲兵牵走他的马。

    瑶英怕耽误时机,马不停蹄,好几天没见着昙摩罗伽了,她知道他一定跟着自己,每次吹哨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知道他在身侧,她做什么事都很安心。

    她让他靠坐着,自己坐到他腿上,勾住他的脖子,叭的一声,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你不是答应我不会让王庭人进京吗?”

    他们一起回的中原,几天前在城郊分别,她带着轻骑先行,昙摩罗伽答应在城外等她,如果她和李仲虔出了什么意外,他再现身。

    昙摩罗伽低头,双臂收紧,吻瑶英的发顶。

    “我是文昭公主的情郎。”他低声说。

    既然是她的情郎,她回京,他当然得紧跟着她。

    瑶英轻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只有安定熨帖,疲惫再度涌上来,睡了过去。

    昙摩罗伽细细碎碎地吻她发鬓。

    明天,他可以现身了。

    她曾在百姓的泪水中凄苦地离开长安,这一次,他亲自来魏朝请婚,接她离开,让欢笑取代她痛苦的回忆。

    漫漫人生路,他们并肩一起走下去,她白首不离,共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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