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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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小山快跑几步追上裴燃。是他吗？是他在朝晖堂里杀了项姑姑和乳母吗？是他想出烧炭这样阴险的法子吗？寝殿里的脚印也是他留的吗？为何这玉佩明明是在朝晖堂拾得，娘子却说是他昨晚落在饭桌底下的？
“六哥儿的靴子后面怎么粘了这么些炭灰，小的帮你拍拍吧。”她掩饰住心中的悲愤和惧怕，语气有些谄媚。小山决定去试探他。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个！”裴燃头也没回严厉地说。走出几步，似乎是觉得态度有些欠妥，他转过来看穆小山：“还说我呢。刚才殿上我就想问你，怎么灰头土脸的，过节的衣服都弄脏了。”小山低头一看，果然自己身上黑一块白一块。
“小的陪娘子进朝晖堂，”小山故意把“朝晖堂”三个字咬重，“不小心在里面摔了一跤。”
“你行事也当心些。”裴燃嘱咐了一句。
裴燃走后，姜姑姑来报贤妃，众人无碍，也没发现什么火源。只是四处瞧了没见着六哥儿身边的内侍薛其玉。贤妃吩咐她，会宁殿里恐怕有人吃里扒外，命所有人务必寻得薛其玉。这殿前殿后地方极大，姜姑姑领命带着人四散去了。贤妃回身走进朝晖堂，关上了门。
月将落未落，日欲升未升，朝晖堂内一片昏昧。贤妃如脱力一般，步履蹒跚，双肩下垂。身上这件绫锦院亲造的卷草蝴蝶纹细锦长袄随着她的行进脱落至地。贤妃变回了乔丽臣。
乔丽臣，是祖父给她取的名字。整个国公府孙子辈只她一个女孩，长辈兄弟待她如珍如宝。年幼时出入宫闱，先帝宁宗赞她“玉质天成，当配皇室“，意旨在将她配予同为幼龄的皇太孙。当真是她才貌出众吗？彼时她只是个稚童，哪里看得出。大抵是祖父英国公作为殿帅手握殿前司禁军，宁宗想用儿女姻缘为太子铺路罢；又或是因自己的母亲岳平县主乃宁宗李皇后即当今太后之宗亲，以此向并非太子生母的太后示好；或二者兼备。谁料太子一朝获罪，满门荣耀顷刻之间化为丘墟。万幸事发之时无人追究起这份口头婚约，乔氏一族没受牵连。再之后太后亲生次子登基，时异事殊。
及她长成，倒当真出落成秀外慧中的女子，却因“当配皇室“四个字无人敢求娶。时今上无意于后宫，身边嫔御寥寥数人，也无广开采选的旨意。她虽只能先作终生不嫁的打算，也算皆大欢喜，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丽臣恨不得能永远在父母膝下做无忧无虑的二姑娘。
过了四五载快活日子，至永光十二年，丽臣十九岁，太后历选世家女十余以充掖庭，这里面自然就有她。她虽在众女中年岁最长，但也很快脱颖而出——入宫第一年她就率先怀上皇嗣。可是没能生下来。乔丽臣心思玲珑，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必然性：自己只是太后和陛下斗法下的牺牲品。太后一向偏爱长子端王胜过次子，市井间甚至因此传闻今上得位不正。自今上登基时常与太后意见相左。当时太子未立，若是自己生下和太后血脉相连的皇子，身后又有殿前都指挥使的母家，陛下的御座恐怕要震动了。再者，皇后育有嫡长子，也必定有自己的打算。丽臣有些后怕，乔家一向忠心耿耿，但今上喜怒无常，好猜忌人心，难保不在此种情境下被有心人扣上谋反的污名。她既见过高门世家朝夕之间大厦倾颓，很难不生出芝焚蕙叹之感。一年后祖父请辞，六年后祖父离世。大梁爵位不能世袭，父亲供文职，作为长子受荫封得了个伯爵。乔氏一门虽不如祖父在世时风光显赫，但如此般做个清贵人家，远离政治漩涡也算落得自在。
乔丽臣也是这么想的。她失去第一个孩子后，今上同意将裴燃给她抚养以做补偿，她甚至理解起今上的苦衷。十年之后，乔家与权势解绑，她能生下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她以为一切危机都过去了，自己又被允许获得那些最普通的快乐。
朝晖堂里静悄悄的，角落里还放着昨日孩子玩的蝴蝶花灯。她坐回那把圈椅，一只手轻轻地晃着摇床。摇床里卧着的是她未满半岁的幼子，外间地上躺着的是她忠心良善的仆役。
她变回了乔丽臣，但她没办法变回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女，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肝肠寸断的母亲。
他们杀了我的孩子。
他们是谁？是陛下？仍旧忌惮乔家在军中的威信和自己与太后相连的血脉？是皇后？担心这个新生的孩子和如日方升的裴燃会联手对太子造成威胁？是太后？惩罚乔氏一族不肯为她所用的悖逆？
祖父之所以能抽身，是因为他是先帝的孤臣。而自母亲以太后宗室之女的血统嫁入乔家，哪怕父亲羸弱多病，哪怕叔侄不领重任，哪怕哥哥不入武职，哪怕把自己当作质子送入宫中，都不能换回任何一方完全的信任和回护。她明白了，只要自己是乔、李之女，乔家就无可能逃离前朝后宫各方派系间的斗争。只是她明白得太晚，他们已经杀了自己的幼子，现在还要拖另一个儿子下水。
丽臣突然想再看看蝴蝶花灯点亮的样子。她站起身来，去寻火折子。
“张必清大夫在此吗？”裴燃和穆小山来到宣祐门内东廊，翰林医官院便坐落于此。他俩寻得内宿医官，却被告知今夜宿值的侍医不是张必清。此时宫门快开了，裴燃等不及了。
“请侍医先去会宁殿看看。我从东华门出宫寻人。”
穆小山跟在裴燃身后，出了医官院不远至开阔处，突然发现会宁殿方向扬起浓烟，天边一片猩红，似朝霞似火光。二人大骇，急忙掉转方向。
将至会宁殿，平常跟在裴燃身边的内侍薛其玉突然出现。
“前面怎么回事？”裴燃问他
“殿下，殿下不要再往前了！”薛其玉一下跪倒，向裴燃不住地叩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刚刚去哪了？”
“走水！会宁殿走水！”一个小黄门屁滚尿流地跑出来高喊同伴去救火。
裴燃一听哪顾得上再问什么，但是薛其玉将他死死纠缠住。穆小山管不了这么多，绕过他们径直跑到会宁殿前。
着火了！火舌滚满了整个朝晖堂并蔓延向四周，舔住就着，连成一片火海。熊熊的大火和呛人的浓烟牢牢裹住整个会宁殿，殿前有人奔走提水有人惊惶逃窜。
“放开我！娘子和哥儿还在里面！快去救救他们！”姜姑姑被几个宫人阻拦着。有四五个内侍想进殿救人，都被猛烈的火势挡了回来。
“啊！”姜姑姑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开了宫人的牵制，推开火前的内侍冲进火海。殿中梁柱经不起火烧随即断裂倒塌！
“娘！”裴燃凄厉的呼声由远至近，薛其玉追在他身后，猛地一扑抱住他的腿。“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娘放开我！”
照顾好他。在哭声喊声火爆声泼水声力拉崩倒之声中，这四个字回响在小山的耳边。
“看着我！你好好看着我！”穆小山扳住裴燃的肩膀死死按着。是你害了娘子吗？是你逼死姜姑姑吗？是你造成这一切吗？
穆小山疯狂的神色一时镇住了裴燃，与她对视的眼睛里有痛苦有迷茫有恐惧有悔恨。如此对峙了片刻，穆小山颓然坐倒在地。
没有用的，再怎么样也救不回娘子。
一双鞋从她衣服里掉出。是没来得及给娘子穿上的那双，当时小山匆忙间压在了襟子里。鞋面上的蝴蝶绕菊是姜姑姑绣的，取的福寿的意头。
蝴蝶落地了。
穆小山快跑几步追上裴燃。是他吗？是他在朝晖堂里杀了项姑姑和乳母吗？是他想出烧炭这样阴险的法子吗？寝殿里的脚印也是他留的吗？为何这玉佩明明是在朝晖堂拾得，娘子却说是他昨晚落在饭桌底下的？
“六哥儿的靴子后面怎么粘了这么些炭灰，小的帮你拍拍吧。”她掩饰住心中的悲愤和惧怕，语气有些谄媚。小山决定去试探他。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个！”裴燃头也没回严厉地说。走出几步，似乎是觉得态度有些欠妥，他转过来看穆小山：“还说我呢。刚才殿上我就想问你，怎么灰头土脸的，过节的衣服都弄脏了。”小山低头一看，果然自己身上黑一块白一块。
“小的陪娘子进朝晖堂，”小山故意把“朝晖堂”三个字咬重，“不小心在里面摔了一跤。”
“你行事也当心些。”裴燃嘱咐了一句。
裴燃走后，姜姑姑来报贤妃，众人无碍，也没发现什么火源。只是四处瞧了没见着六哥儿身边的内侍薛其玉。贤妃吩咐她，会宁殿里恐怕有人吃里扒外，命所有人务必寻得薛其玉。这殿前殿后地方极大，姜姑姑领命带着人四散去了。贤妃回身走进朝晖堂，关上了门。
月将落未落，日欲升未升，朝晖堂内一片昏昧。贤妃如脱力一般，步履蹒跚，双肩下垂。身上这件绫锦院亲造的卷草蝴蝶纹细锦长袄随着她的行进脱落至地。贤妃变回了乔丽臣。
乔丽臣，是祖父给她取的名字。整个国公府孙子辈只她一个女孩，长辈兄弟待她如珍如宝。年幼时出入宫闱，先帝宁宗赞她“玉质天成，当配皇室“，意旨在将她配予同为幼龄的皇太孙。当真是她才貌出众吗？彼时她只是个稚童，哪里看得出。大抵是祖父英国公作为殿帅手握殿前司禁军，宁宗想用儿女姻缘为太子铺路罢；又或是因自己的母亲岳平县主乃宁宗李皇后即当今太后之宗亲，以此向并非太子生母的太后示好；或二者兼备。谁料太子一朝获罪，满门荣耀顷刻之间化为丘墟。万幸事发之时无人追究起这份口头婚约，乔氏一族没受牵连。再之后太后亲生次子登基，时异事殊。
及她长成，倒当真出落成秀外慧中的女子，却因“当配皇室“四个字无人敢求娶。时今上无意于后宫，身边嫔御寥寥数人，也无广开采选的旨意。她虽只能先作终生不嫁的打算，也算皆大欢喜，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丽臣恨不得能永远在父母膝下做无忧无虑的二姑娘。
过了四五载快活日子，至永光十二年，丽臣十九岁，太后历选世家女十余以充掖庭，这里面自然就有她。她虽在众女中年岁最长，但也很快脱颖而出——入宫第一年她就率先怀上皇嗣。可是没能生下来。乔丽臣心思玲珑，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必然性：自己只是太后和陛下斗法下的牺牲品。太后一向偏爱长子端王胜过次子，市井间甚至因此传闻今上得位不正。自今上登基时常与太后意见相左。当时太子未立，若是自己生下和太后血脉相连的皇子，身后又有殿前都指挥使的母家，陛下的御座恐怕要震动了。再者，皇后育有嫡长子，也必定有自己的打算。丽臣有些后怕，乔家一向忠心耿耿，但今上喜怒无常，好猜忌人心，难保不在此种情境下被有心人扣上谋反的污名。她既见过高门世家朝夕之间大厦倾颓，很难不生出芝焚蕙叹之感。一年后祖父请辞，六年后祖父离世。大梁爵位不能世袭，父亲供文职，作为长子受荫封得了个伯爵。乔氏一门虽不如祖父在世时风光显赫，但如此般做个清贵人家，远离政治漩涡也算落得自在。
乔丽臣也是这么想的。她失去第一个孩子后，今上同意将裴燃给她抚养以做补偿，她甚至理解起今上的苦衷。十年之后，乔家与权势解绑，她能生下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她以为一切危机都过去了，自己又被允许获得那些最普通的快乐。
朝晖堂里静悄悄的，角落里还放着昨日孩子玩的蝴蝶花灯。她坐回那把圈椅，一只手轻轻地晃着摇床。摇床里卧着的是她未满半岁的幼子，外间地上躺着的是她忠心良善的仆役。
她变回了乔丽臣，但她没办法变回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女，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肝肠寸断的母亲。
他们杀了我的孩子。
他们是谁？是陛下？仍旧忌惮乔家在军中的威信和自己与太后相连的血脉？是皇后？担心这个新生的孩子和如日方升的裴燃会联手对太子造成威胁？是太后？惩罚乔氏一族不肯为她所用的悖逆？
祖父之所以能抽身，是因为他是先帝的孤臣。而自母亲以太后宗室之女的血统嫁入乔家，哪怕父亲羸弱多病，哪怕叔侄不领重任，哪怕哥哥不入武职，哪怕把自己当作质子送入宫中，都不能换回任何一方完全的信任和回护。她明白了，只要自己是乔、李之女，乔家就无可能逃离前朝后宫各方派系间的斗争。只是她明白得太晚，他们已经杀了自己的幼子，现在还要拖另一个儿子下水。
丽臣突然想再看看蝴蝶花灯点亮的样子。她站起身来，去寻火折子。
“张必清大夫在此吗？”裴燃和穆小山来到宣祐门内东廊，翰林医官院便坐落于此。他俩寻得内宿医官，却被告知今夜宿值的侍医不是张必清。此时宫门快开了，裴燃等不及了。
“请侍医先去会宁殿看看。我从东华门出宫寻人。”
穆小山跟在裴燃身后，出了医官院不远至开阔处，突然发现会宁殿方向扬起浓烟，天边一片猩红，似朝霞似火光。二人大骇，急忙掉转方向。
将至会宁殿，平常跟在裴燃身边的内侍薛其玉突然出现。
“前面怎么回事？”裴燃问他
“殿下，殿下不要再往前了！”薛其玉一下跪倒，向裴燃不住地叩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刚刚去哪了？”
“走水！会宁殿走水！”一个小黄门屁滚尿流地跑出来高喊同伴去救火。
裴燃一听哪顾得上再问什么，但是薛其玉将他死死纠缠住。穆小山管不了这么多，绕过他们径直跑到会宁殿前。
着火了！火舌滚满了整个朝晖堂并蔓延向四周，舔住就着，连成一片火海。熊熊的大火和呛人的浓烟牢牢裹住整个会宁殿，殿前有人奔走提水有人惊惶逃窜。
“放开我！娘子和哥儿还在里面！快去救救他们！”姜姑姑被几个宫人阻拦着。有四五个内侍想进殿救人，都被猛烈的火势挡了回来。
“啊！”姜姑姑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开了宫人的牵制，推开火前的内侍冲进火海。殿中梁柱经不起火烧随即断裂倒塌！
“娘！”裴燃凄厉的呼声由远至近，薛其玉追在他身后，猛地一扑抱住他的腿。“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娘放开我！”
照顾好他。在哭声喊声火爆声泼水声力拉崩倒之声中，这四个字回响在小山的耳边。
“看着我！你好好看着我！”穆小山扳住裴燃的肩膀死死按着。是你害了娘子吗？是你逼死姜姑姑吗？是你造成这一切吗？
穆小山疯狂的神色一时镇住了裴燃，与她对视的眼睛里有痛苦有迷茫有恐惧有悔恨。如此对峙了片刻，穆小山颓然坐倒在地。
没有用的，再怎么样也救不回娘子。
一双鞋从她衣服里掉出。是没来得及给娘子穿上的那双，当时小山匆忙间压在了襟子里。鞋面上的蝴蝶绕菊是姜姑姑绣的，取的福寿的意头。
蝴蝶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