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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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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南,魁羽道。

    如果站在这样一处平原上,四处荆榛密布,虫鸣刺耳,而一个人身后即便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也会因为毫无遮拦的地域而感到四面楚歌。

    几日前,一位士兵在道外的林地上得到一封信时便已经大惊失色,再赶到太子房内面目已然愈显苍白,太子给了他一壶酒便吩咐他下去休息。

    太子坐在椅上,许久不曾言语。

    就这样太子得到了第一封流寇所致的信函,与一般的信函不同的是,信纸是人皮所制作的。

    人皮的恶臭充斥在帐内,太子熏了一个香炉,捂着鼻子去展开那封所谓的信,上面只有显而易见的几个大字:魁羽道外,三十余里,吾辈慕名,赠礼太子。

    “去,还是不去?”

    等到薛让和武安世看见此信时,太子就这般问道。

    武安世久经沙场,虽然看惯了血肉模糊的画面,但面对眼前这场景也颇觉得震惊:

    “太子殿下,这可绝对不能去,这般贼寇下手没轻没重,会谈时也不会讲究什么光明正大。”

    太子一声不吭,又去看看薛让,薛让正用手搓捻着他那小撮山羊胡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看来该叫你薛大人了。”太子对薛让说道。

    “不敢不敢。”说完薛让就把这桌上人皮用手卷了起来,走出房外,扔在了门侧的火盆子里,稍顷,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太子和武安世两人睁着眼睛直发愣。

    而守门的两个士兵嗅着鼻子,闻着那火盆子渐渐透出来的味道,不禁咽了两口唾沫。

    薛让将手在一位守门士兵的衣服上擦了擦,又笑着道:

    “我是作孽!”

    “薛大人何出此言。”太子仍然戏谑调侃式的回应。

    “其一,我向元象帝举荐束发太子去偏远的西南镇压流寇。”薛让又陷入停顿中,看着太子。

    “有其一就有其二,卖他娘的什么关子!”

    “这其二便是我如今又要建议太子前去受礼。”

    太子顿时哑然无声,一旁的武团练这时争了起来:

    “我说老薛,这可不成,太子可是块肥肉,你这么做……你这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在怎么搞也不能将太子送过去!”

    太子听到武团练这番话,颇为无奈,但也只怪武团练为一介武夫,不会说话,自己莫名其妙地做了肥肉和肉包子。

    薛让慢条斯理地问道:

    “烦请问武团练,西南流寇可曾有过食言之举。”

    “这……似乎不曾有过。”

    “又烦请问武团练,我等五千余众,可否以武斗来平定流寇。”

    “目前来看……似乎……似乎不大可能。”

    “再烦请问武团练,太子斩杀了伍长以后,在这营中是否是稳当了。”

    “末将斗胆直言……似乎是不太稳当。”

    薛让这时将太子和武安世请进屋内,小声地说:

    “如此一来,若两万人压至魁羽道,魁羽道失守便是指日可待之事了。”

    太子踌躇了一阵,便说:

    “本王在宫中可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亏是薛让在朝中曾用圣贤书对本王多番指教,本王才能丢掉娇太子这顶帽子。”

    太子看见薛让点了点头,便又说:

    “如果不去,这五千人看本王笑话,认为本王只能在这小军营中驰骋跋扈,而碰到流寇所谓的邀请,便畏畏缩缩躲在此中,这像什么。”

    武安世欲言又止,薛让便冲着太子说:

    “太子所言过重了。”

    “本王要在这营中立足,就需要他们两个字,一个敬和一个畏,而斩首了伍长本王只得了他们的畏,这个敬字看来本王要从这里赚到。”

    在此之后,太子前去军中,在武安世和薛让的陪同下点齐了五百名誓死随从,翌日便前往流寇所约定道外三十余里的一处平原上。

    五百名随从骑着马便跟随在太子身后,缓缓前进,四面风声有如四面楚歌,个个噤若寒蝉,连盔甲碰击的声音都十分微弱。

    “便在此处停下吧,他们会有侦察兵在某一处草丛里看见我们的。”

    武安世向太子禀报,太子便伸手作止。

    过了半个时辰,才子正感觉到闷热得发昏,他打开水囊为自己灌了一口水,又仰起了头,将水往脸上倾倒。

    “他们来了。”薛让紧紧拿住缰绳对太子说道。

    太子用手抹了一把脸,便向前方望去,一片浑浊的黯淡在平原前方形成一道洪流。

    这时,对面开始吹来压抑的号角,呜呜作声,有如鬼魅般的吟唱。

    他身下的马匹正踩着蹄子好似小步后腿,身侧武安世与薛让的马也是如此,再往回头看,五百匹马纷纷踩着那种有扰军心的蹄子,所有人的脸上都开始冒出了黄豆般大的汗珠,睁着眼睛就像那一片浩瀚的烟尘中望去,他们自然明白脚下这边土地正发出那种缓慢而可怕的震动。

    “快看!”一名士兵喊道,手中的长枪险些丢在地上。

    就在前方如蒸汽般的烟尘中走来一匹灰黑色的水牛,两弯犄角就好似两只伸开的手臂,就好似北方天穹上盘旋着的展翼秃鹫。

    一头、三头、十头、一百头、一千头……

    一千余头水牛,来自流寇的赠礼,就这样缓缓走向卫国的阵营,不曾有一个人为此高兴,而是无以言表的恐惧,堕入深渊的恐惧,数不胜数的恐惧。

    他们看见,一千余头灰黑色的水牛,它们的犄角上吊着两颗心脏,它们的宽阔的背上各自安放着三颗卫国军人的头颅,它们身子的两侧每一侧都挂着三只手臂。它们的眼睛仿佛与皮毛连为一体,各自缓缓前行,有如阴曹的厉鬼。

    卫军全然乱了阵脚,他们盯着愈来愈近的水牛群,以及水牛群上那些枣一般大小的苍蝇,嗡嗡的噪声有如怒风,马蹄声在地上顿时变得急促而慌张。

    太子虽然冷汗迭出,但依旧遏制着颤抖,怒然地抽出剑来,对后面的人命令道:

    “三军不得慌乱,将所有残余躯体带回军营,为他们安葬!”

    这时候前方又显现出一束金光,有如神临,太子转过头去,凝神而视,他回忆起曾经在宫中所看的万兽白描图册,心下明白这是一头巨象,只不过这头象的身上披戴着金光灿烂的铠甲,如烈日般灼人眼目。

    象身上固定着一个黑木站台,而站台上正站着一名皮肤黝黑、面容俊俏的女子,她的手臂、双腿有如涂抹了油脂一般明亮,只不过她的五官却不曾显些出任何内心情感,有如一谭死水般沉寂。

    “太子殿下,这是要你前去应会,这可万万不行!”武安世将马骑在太子身侧,喷着唾沫星子地建议道。

    “她是谁?”

    “他应该是流寇头目之一苗黎大王的女儿——荆离……”

    未待武安世反应过来,太子已经冲出营去,越过牛群,在荆离的战象前抽缰勒马,仰视着这位黑女子。

    “荆离公主,身材窈窕,五官清秀,放在中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太子看见荆离仍然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便继续说:

    “女儿家又何必掺和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来,况且又要下这么狠的毒手,这让人看来你这姑娘可不够稳重,当然自然会有一位身材魁梧、茹毛饮血的壮士愿意将你拥入怀中,在夜间,你们撑起篝火,炙烤鲜肉又饮下浊酒,但你却要日日夜夜闻他身上那刺鼻的体臭。”

    话音刚落,木台上的荆离就从身后抽出一条蟒皮鞭子来,望象身上啪一声抽来,那象立刻抬足长啸,震彻八方。

    太子的马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他便用手顺着鬃毛抚摸着马脖子,如同安慰孩子般安慰身下这匹马,讥诮地说:

    “我听闻有两类人不会说话,一类是天生的哑巴,可他们仍然会呜哇呜哇地尽力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还有一类是畏惧权势力量而噤声不言的。”

    荆离将蟒皮鞭束在腰后,身躯乌亮宛若一匹黑色的丝绸,她望着身下那位胯下白马身着白袍的中原子弟,发出轻蔑地微笑:

    “本应还有一类,那就是不屑于这些将死的狂言,你们用语言包裹自己,让自己伟岸、高尚甚至英勇,在那些狂言背后你们却拥有着如麻雀般的恐惧的内心,你向那些牛群望去,这里的苍蝇都会比你们勇敢,它们冲入了你们的阵营。”

    太子莞尔一笑:

    “谢谢荆离公主的千牛之礼,同时将战死者的头颅归还与我们,本王没齿难忘。”

    说完太子便骑马走到战象的一侧,用手轻轻抚摸那粗糙的皮肤,不断发出赞赏的唏嘘声,荆离便对身下的太子说道:

    “如果我从身后再次抽出这道鞭子,鞭策这头成年的巨象,它会将你踩进土里,你连垂死的挣扎都做不出来。”

    “那倒好,死了以后还能够入土为安,来年这下面又能长出花来,不过本王希望你能像一个普通的少女般将花采撷回去,放在床边,日日夜夜嗅着它的芬芳,你沾了太多血,你想想你的寝室内是不是都是你所说的苍蝇勇士?”

    荆离这时无言以对,便仍旧摆出先前那副表情,太子这时言归正传,对荆离说:

    “卫国曾有这样两则故事:一名身居高爵的年迈老爷天天对一户穷苦人家施与钱财,那位穷苦人家不善思索,也天生贪婪,便对这种莫名的赠礼感到习以为常,而渐渐那位老爷便显露出真实面目,强迫老穷苦人家将自己家的三个女儿,纳为他的十一房、十二房、十三房妾。”太子接着又说:

    “另外一则就是:有一个连杀十名武士且浑身伤痕累累的剑客,他却要面对第十一名武士的少年挑战,剑客百般无奈以重金劝降,那个武士便放下了手中的剑缓缓走到虚弱的剑客面前,可这时剑客便抽出剑来用最后的气力进行一刺。”

    太子抚摸战象轻轻地说:“所以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你我双方本已树敌,又何必资牛赠送本王,古时圣人也不会做出这种举止的。”

    荆离的面目突然显现出一股严肃之情,郑重其事地答道:

    “苗黎大王让我前来告知卫国太子,希望卫国太子可以识时务,相让魁羽道自此以后我军就以魁羽道为最后境域,定不染指中原,否则我等越道攻关,你们将尸横遍野,而我的战象会用长鼻卷起太子白嫩的头颅。”

    “魁羽道有山丘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除此以外,卫国仍有雄兵百万等待圣上再计议时的决定。”

    “卫国诸侯兵马是否对元象帝效忠这很难说,我等虽孤陋寡闻,但也知道卫国自北伐后就有如一盘散沙。”

    太子怦然一惊,觉得荆离这位流寇之女所言也是一针见血,可是面目上还是要装出一副祥和之色:

    “卫国的男子不如姑娘,荆离这般见解确实是高人一筹,不过常言道:兵不在广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

    “太子如人所说的一般,空余年轻气盛,以致于只有螳臂当车之勇,而无审时度势之谋。”

    “公主抬爱了,公主也是如别人所说的一般,貌美端庄,生性残忍。”

    此言说罢,荆离便气冲冲地准备策象而反,而太子却骑马赶在前面拦住了她:

    “请代本王谢谢苗黎大王的厚礼,本王无以为答,愿解下先帝曾经北伐时所佩的宝剑,将它送与苗黎大王的千金,以此表示对苗黎大王的尊敬。还有,在卫国,送宝剑与女人,也是对女人姿色以及胆略的肯定。”

    荆离是西南的女儿,她不知道拒绝,更不知道婉拒,在太子将此剑掷与她时,她做的仅仅是一把接住,继而又回到苗黎大王的营帐里。

    不过,在途中却不禁回头看一眼那个策马离去的人。

    回到卫国五百余众那里,这其中不乏有通晓牛脾气的人,在抚顺内心的恐慌时,他们便鼓起勇气下了马,他们唱着在父母亲那里哄牲畜的歌谣来,又拍拍牛身,一千余头牛就这样安置妥当。

    太子等人回到魁羽道内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十个巨坑,将残肢、头颅埋入坑中,继而用号角悲鸣来为这些死去的卫人送行,他们个个身着白衣,对着面前这境况自然感到惊愕而无奈。

    但所有人也明白,站在面前的这位太子正以过人的胆略在证明自己,他们开始信服身前的这个少年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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